第070章 以身為餌,顧青的“空城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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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黑風口的暗堡裏,空氣渾濁得像是一潭死水,混雜著陳舊的黴味、血腥氣,還有那股子怎麽也散不去的、被汗水浸透了的皮革臭味。
    陳老侯爺坐在一條缺了腿的長凳上,那隻被匕首紮透了的左手正擱在粗糙的木桌上。隨軍的郎中是個上了歲數的老頭,手倒是穩,正拿著鑷子一點點往外挑著碎肉和木刺。
    那傷口看著就疼。
    皮肉翻卷著,雖然老侯爺已調動禦氣境的雄渾真氣封住了幾處大穴,強行止住了血,傷口周圍隱隱有淡青色的流光在遊走,那是真氣在試圖愈合斷裂的經絡。但木刺紮得太深,真氣每運轉一周,那種鑽心的痛感就像是有千萬隻螞蟻在骨頭縫裏啃噬。
    老侯爺是個硬漢,一聲沒吭,隻是周身那原本凝練如鐵的護體罡氣,因為劇痛而時不時產生一陣不穩的波動,震得桌上的藥碗都在輕輕打顫。額角那一跳一跳的青筋,還有被冷汗浸透了的鬢角,出賣了他此刻正在忍受的煎熬。
    “侯爺,把護體罡氣收一收,您這樣繃著勁兒,藥粉撒不進去。”郎中低聲說道,聲音裏透著股子不忍。
    “弄你的。”陳老侯爺悶哼一聲,散去了手掌上的微弱毫光,從牙縫裏擠出這幾個字,聲音沙啞得像是兩塊破砂紙在摩擦。
    顧青就坐在對麵的陰影裏。
    他手裏正把玩著那封從京城送來的密信,信紙被他折了又開,開了又折,發出極其細微的“沙沙”聲。這聲音在寂靜的暗堡裏顯得格外刺耳,聽得人心煩意亂。
    “不夠。”
    顧青突然開口了。
    他的聲音很輕,輕飄飄的,沒什麽重量,卻讓正在給老侯爺包紮的郎中手抖了一下,差點把藥粉撒在桌子上。
    陳老侯爺猛地抬起頭,那雙渾濁卻依舊銳利的眼睛死死盯著顧青。外麵的喊殺聲還在繼續,那是他手底下的兵在演戲,火光映照在窗紙上,紅彤彤的一片,像血。
    “還不夠?”老侯爺的聲音提高了幾分,帶著一股子壓不住的火氣,“老夫的手都廢了一半了!外麵的弟兄們嗓子都喊啞了!連黑風口的庫房都燒了一角……這還不夠?”
    “你還要怎麽樣?真要把這黑風口給拆了不成?”
    顧青沒有立刻回答。
    他慢條斯理地將手裏的信紙折好,塞進袖口,然後抬起頭,那張清秀得有些過分的臉上,掛著一絲讓人捉摸不透的笑意。
    “侯爺,您打了一輩子仗,應該比我更了解狼這種畜生。”
    顧青站起身,走到那個隻有巴掌大的觀察孔前,透過縫隙看著外麵那片漆黑的荒原。風雪似乎小了一些,但這並不意味著平靜,反而是暴風雨來臨前那種令人窒息的壓抑。
    “呼和就是一頭老狼。”
    “狼在撲食之前,從來不會隻看一眼。它會圍著獵物轉圈,會用鼻子使勁嗅。”顧青伸出一根手指,在虛空中點了點,“它得聞聞,這頭倒下的獵物是不是真的斷氣了,是不是真的死透了。如果獵物雖然不動了,但肌肉還繃著,或者眼神裏還藏著哪怕一絲一毫反撲的殺機,它都會立刻夾著尾巴退回去,絕不下嘴。”
    “現在這出戲,熱鬧是熱鬧,但還缺了點‘味道’。”
    陳老侯爺皺著眉頭,忍著手上的劇痛問道:“什麽味道?”
    顧青轉過身,背對著那昏暗的燭光,整個人仿佛融化在黑暗中,隻有那雙眼睛亮得嚇人。
    “死人的味道。”
    老侯爺心裏“咯噔”一下。
    “傳令下去。”顧青的聲音突然變得冷冽,像是一把剛剛出鞘的冰刀,“讓扮演‘叛軍’的那幾個死士,把之前準備好的那幾具屍體……掛上去。”
    “掛哪?”
    “城頭。”顧青淡淡地說道,“掛在最顯眼的地方。然後讓人對著下麵喊,就說……那是想要阻攔投降的‘死忠派’,已經被他們砍了腦袋。順便再加一句,誰要是能拿到陳老侯爺的人頭,賞銀千兩,官升三級。”
    陳老侯爺倒吸了一口涼氣。
    那幾具屍體,他是知道的。
    那並不是什麽秘密,而是臨行前,顧青特意讓人從京城死牢裏拉出來的真死囚。原本他以為顧青隻是想用這些死囚來充數,沒想到……這小子竟然要把戲做得這麽絕。
    把穿著大聖朝軍服的屍體掛在自己守了一輩子的城頭上,還得讓人喊著買自己的腦袋。
    這哪裏是演戲?這分明是往人心窩子裏捅刀子啊。
    “一定要這麽幹?”老侯爺的聲音有些顫抖。
    “一定要這麽幹。”顧青的語氣不容置疑,沒有半點商量的餘地,“不做絕,呼和那隻老狐狸就不敢下嘴。侯爺,別忘了陛下的話,咱們要的是那一顆都不許少的‘人頭’,還有那三萬個免費的礦工。要是嚇跑了哪怕一隻,這買賣就虧了。”
    買賣。
    在顧青眼裏,這場關乎兩國國運、關乎無數人生死的戰爭,竟然隻是一場“買賣”。
    陳老侯爺看著眼前這個雖然穿著甲胄、卻依然透著一股子儒雅氣的年輕將軍,突然覺得脊背發涼。他以前總覺得顧青這種讀過聖賢書的人,心腸多少會軟些。可現在他才明白,真正狠起來,這幫玩戰術的心髒,比他們這些隻知道拿刀砍人的大老粗要可怕一萬倍。
    “好。”
    老侯爺閉上眼睛,從牙縫裏擠出一個字,“按你說的辦。”
    ……
    半個時辰後。
    黑風口城下,寒風卷著雪花,發出淒厲的嗚咽聲。
    一支大約三千人的騎兵隊伍,像是一群幽靈,悄無聲息地出現在了距離關隘不到兩裏的地方。
    這是蒙剌最精銳的“黑狼騎”。
    每一個人都是從死人堆裏爬出來的勇士,身上的皮甲被油脂浸得發亮,手裏的彎刀在雪夜裏閃爍著嗜血的寒芒。
    領頭的是個滿臉橫肉的千夫長,叫忽律。
    他是左賢王呼和麾下最凶殘的“瘋狗”,也是黑狼騎中出了名的悍將。當年呼和遭遇政變時,正是這頭瘋狗背著呼和在雪原上狂奔了三天三夜,才保住了主子的命。所以,這次試探黑風口的重任,呼和隻敢交給他。
    他勒住馬韁,一雙鷹眼死死地盯著前方那座在火光中搖搖欲墜的關隘。
    太亂了。
    隔著老遠,就能聽見城頭上那撕心裂肺的喊殺聲,還有那種絕望的哭嚎。
    火光忽明忽暗,隱約可以看到城頭上掛著幾具屍體,正隨著風在那兒晃蕩,像是幾個破布娃娃。
    “頭兒,看來是真的亂了。”旁邊的副官吞了口唾沫,貪婪地盯著那敞開的城門,“咱們衝進去吧!搶他娘的一票!”
    忽律沒說話。
    他想起了臨行前大汗呼和的囑咐。
    “隻搶不攻。若有埋伏,即刻回撤。”
    大汗是個謹慎的人,忽律知道。但眼前這景象……怎麽看都不像是有埋伏的樣子啊。
    你看那城門口,亂成了一鍋粥。
    一群穿著大聖朝軍服的士兵正在往外跑,後麵一群人舉著刀在追。跑在前麵的那些人,有的鞋都跑掉了,有的連頭盔都不要了,隻恨爹娘少生了兩條腿。
    甚至,他還看到了有人為了搶一匹馬,自己人跟自己人打了起來,刀刀見血,那叫一個狠。
    “再看看。”忽律壓低了聲音,手卻已經按在了刀柄上。
    就在這時,城頭上突然傳來一聲嘶吼。
    “陳老狗的人頭在此!誰要誰拿去!別殺我!別殺我啊!”
    緊接著,一個圓滾滾的東西從城頭上被扔了下來,“骨碌碌”滾到了關前的拒馬樁旁。
    雖然看不清那是不是真的人頭,但這一嗓子,就像是在滾油裏潑了一瓢冷水,瞬間讓整個場麵炸開了鍋。
    那些原本還在觀望的“潰兵”,像是瘋了一樣往外湧,甚至有人不顧一切地翻越兩側的矮牆,想要逃命。
    “頭兒!那是銀子!”
    副官突然指著城門口大叫起來。
    順著他指的方向看去,隻見幾個潰兵在逃跑的時候,背上的包袱散了。白花花的銀錠子撒了一地,在火光下反射著誘人的光澤。
    但這還不是最要命的。
    最要命的是,忽律看到了好幾架被扔在路邊的弩機。
    那不是普通的弩,那是“神臂弩”!
    大聖朝的鎮國利器,射程三百步,能洞穿重甲的殺人利器!以往在戰場上,大聖朝的士兵可是把這玩意兒看得比命還重要,就是人死了,也要把弩機毀了,絕不留給敵人。
    可現在……
    它們就像是一堆破爛一樣,被隨意地丟棄在泥地裏,任由那些逃命的士兵踩踏。
    甚至有一架神臂弩的弓弦都已經斷了,顯然是被它的主人在極度恐慌中給弄壞的。
    真的崩了。
    如果連神臂弩都不要了,那這支軍隊,就是真的完了。
    忽律心裏的最後一絲疑慮,終於被那散落一地的銀子和被踐踏的神臂弩給徹底擊碎了。
    貪婪,像是一團野火,瞬間燒遍了他的全身。
    “長生天在上!”
    忽律猛地拔出彎刀,刀尖直指那敞開的城門,發出了餓狼般的咆哮。
    “那是咱們的銀子!那是咱們的女人!”
    “衝進去!搶光他們!”
    “殺——!!!”
    三千黑狼騎,就像是一股黑色的洪流,帶著毀天滅地的氣勢,瘋狂地衝向了那個看似毫無防備的缺口。
    ……
    顧青站在暗堡的觀察孔前,看著那蜂擁而入的騎兵,臉上的表情依舊淡淡的,沒有絲毫波瀾。
    “真敗。”
    他輕輕吐出兩個字。
    隨著他的命令傳達下去,那些原本還在城門口“演戲”的守軍,突然像是真的被嚇破了膽一樣。
    這一次,不是演的。
    為了讓戲更真,顧青特意安排了一部分不知情的輔兵在城門口。當他們看到那三千如狼似虎的騎兵衝過來時,那種發自內心的恐懼,那種為了活命而互相推搡、踐踏的慘狀,真實得讓人心顫。
    哭喊聲、慘叫聲、馬蹄聲,交織成了一首死亡的樂章。
    忽律帶著人衝進了甕城,並沒有遇到任何像樣的抵抗。他們揮舞著彎刀,像是砍瓜切菜一樣收割著那些跑得慢的倒黴蛋。
    有人彎腰去撿地上的銀子,有人去搶那幾架神臂弩,還有人直接衝進了路邊的營房,想要搜刮更值錢的東西。
    僅僅一刻鍾。
    忽律的人就已經控製了外城。
    他們搶到了大把的銀子,搶到了夢寐以求的神臂弩,甚至還抓了幾個嚇得尿褲子的俘虜。
    “頭兒!發財了!真的發財了!”副官騎在馬上,懷裏揣著兩個大銀錠子,笑得嘴都要咧到耳根子了,“這幫南蠻子是真的不行了!你看他們那樣兒,簡直就是一群待宰的豬!”
    忽律也是一臉的興奮。
    他抓起一把從地上撿來的神臂弩,試了試,雖然有點損壞,但這可是好東西啊!帶回去給大汗,那可是大功一件!
    “撤!”
    忽律雖然貪,但他沒忘大汗的命令。
    既然已經確認了對方是真的崩潰,既然已經搶到了實物,那就該回去複命了。反正這塊肥肉就在嘴邊,跑不了,等大軍一到,想怎麽吃就怎麽吃!
    三千騎兵呼嘯而來,又呼嘯而去。
    留下的,隻有滿地的狼藉,和幾百具大聖朝士兵的屍體。
    ……
    蒙剌大營。
    呼和看著擺在麵前的那幾架神臂弩,還有那沾著泥土和血跡的銀錠子,那雙鷹眼眯成了一條縫。
    忽律跪在地上,繪聲繪色地描述著黑風口的慘狀。
    “大汗!千真萬確!他們是真的完了!”
    “那個陳老狗的人頭都被掛出來了!滿地都是銀子!連神臂弩都扔得到處都是!屬下親眼看見,他們為了搶路逃跑,自己人殺自己人,屍體把城門洞都給堵了!”
    呼和沒說話。
    他拿起一錠銀子,在手裏掂了掂。
    沉甸甸的。
    底部還刻著“大聖朝戶部”的字樣。這是真金白銀,做不了假。
    他又拿起一架神臂弩,仔細查看著上麵的磨損痕跡。那是長期使用留下的包漿,還有弓弦斷裂處那參差不齊的茬口……
    這一切,都在告訴他一個事實:
    大聖朝的軍隊,那支曾經讓他忌憚不已的陳家軍,因為缺餉、因為內亂、因為那個昏庸的新皇帝,已經徹底爛掉了。
    “嗬嗬……”
    呼和突然笑了起來。
    笑聲從喉嚨深處擠出來,帶著一股子難以抑製的快意和猙獰。
    “天助我也……”
    “真的是天助我也啊!”
    他猛地站起身,一把將那錠銀子狠狠地摔在地上。
    “既然大聖朝已經窮得連軍餉都發不出來,那咱們就去幫那個狗皇帝‘花’這筆錢!”
    “現在,長生天把報仇的機會送到了咱們麵前!”
    呼和的眼睛紅了。
    那是被貪婪和仇恨燒紅的。
    他想起了京城傳來的情報——國庫空虛,銀行是個騙局。
    他甚至懷疑,遲遲未歸的巴圖,是不是也被那個窮瘋了的皇帝扣下勒索贖金了。
    他更想起了這黑風口後麵,那繁華的京城,那堆積如山的絲綢、茶葉,還有那數不清的細皮嫩肉的女人。
    隻要拿下了黑風口,這一切,都是他的!
    理智?
    在巨大的誘惑麵前,理智就像是薄薄的窗戶紙,一捅就破。
    什麽“窮寇莫追”,什麽“小心駛得萬年船”,在這一刻統統被拋到了腦後。狼看見了流血的羊,哪裏還能忍得住?
    “傳令!”
    呼和拔出彎刀,聲音因為激動而變得嘶啞。
    “全軍拔營!”
    “不用等到明天早上了!今晚!就在今晚!”
    “咱們去黑風口吃肉!去那個狗皇帝的龍椅上喝酒!”
    “嗷嗚——!!!”
    大營裏響起了震天的歡呼聲。
    三萬蒙剌鐵騎,像是一群聞到了血腥味的餓狼,在一片嘈雜和狂熱中,浩浩蕩蕩地衝出了營地,一頭紮進了茫茫的風雪之中。
    目標:黑風口。
    必經之路:野狼穀。
    ……
    此時。
    野狼穀上方的土坡上。
    顧青已經從暗堡趕了回來。
    他重新趴回了那個被體溫壓出來的雪窩子裏,身上的狐裘雖然換了一件,但很快又落滿了雪花,幾乎和周圍的雪地融為了一體。
    他沒有動。
    身後的三萬大軍也沒有動。
    哪怕手腳已經凍得失去了知覺,哪怕眉毛胡子上全是冰碴子,他們依然像是一群沉默的雕塑。
    直到——
    遠處的大地上,傳來了一陣沉悶的轟鳴聲。
    那是萬馬奔騰的聲音。
    大地在顫抖,積雪在震顫。
    借著雪地反射的微光,可以看到一條黑色的長龍,正蜿蜒著鑽進這條狹長的山穀。
    那是蒙剌的主力。
    那是呼和的三萬鐵騎。
    看著那如黑色潮水般湧入的敵軍,旁邊的王得水激動得渾身都在哆嗦。
    來了!
    真的來了!
    這幫蠻子,真的像是傻子一樣,一頭撞進了顧將軍布下的口袋裏!
    他下意識地看向顧青,想要從這位年輕將軍的臉上看到一絲狂喜,或者是一絲得意。
    可是,沒有。
    什麽都沒有。
    顧青隻是靜靜地看著,眼神平靜得像是在看一群正在搬家的螞蟻。
    那種平靜,比狂喜更讓人覺得可怕。
    “將軍……”王得水壓低了聲音,語氣裏滿是敬畏,“他們進來了。全部進來了。”
    顧青慢慢地站起身。
    他活動了一下僵硬的脖子,發出“哢吧哢吧”的脆響。
    然後,他輕輕抬起手,撣了撣袖口上那並不存在的灰塵,動作優雅從容,仿佛他剛剛不是在冰天雪地裏趴了一天,而是在參加一場盛大的宴會。
    “王副帥。”
    顧青的聲音很輕,卻清晰地鑽進了每一個人的耳朵裏。
    “去,把口子紮緊點。”
    他轉過頭,看著王得水,嘴角終於勾起了一抹淡淡的笑意。
    “陛下說了。”
    “這些礦工,一個都不能少。”
    風,再次刮了起來。
    這一次,風裏不再是寒冷,而是帶著一股子令人戰栗的血腥味。
    口袋,紮緊了。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