離場
字數:2836 加入書籤
屏幕的冷光,是這間屋子裏最後的光源,也是最後一座即將熄滅的孤島。
清風靠在椅背上,視線有些空茫地掠過那些依舊在瘋狂滾動的對話框——世界頻道的辱罵與嘲諷,管理群裏無休止的質詢與慌亂,私聊窗口裏或試探或決裂的冰冷字句。那些他曾嫻熟駕馭、如臂使指的文字洪流,此刻卻像粘稠的、帶著毒性的瀝青,從屏幕裏漫出來,試圖將他吞沒。
高中生三個字,像三根燒紅的鋼針,反複刺穿著他試圖維持的最後一點體麵。他可以不懼“月琉璃”事件裏的金錢糾葛,可以用“利益交換”來模糊“殺豬盤”的指控,甚至可以對與xx的流言抱以冷笑。但“利用現實職權”、“人肉”、“抑鬱症”……這些詞匯背後所代表的陰冷與越界,觸碰的是一條截然不同的紅線。它不再僅僅是遊戲裏的“髒”,而是現實中的“惡”。這惡,足以將一個人從虛擬世界的王座上徹底拖下來,釘在眾目睽睽的恥辱柱上。
他從未像此刻這樣,清晰地“看見”自己走過的路。那條路上,每一步都似乎踩著最優的落點,計算著最遠的射程,用謊言鋪就階梯,用背叛掃清障礙,用他人的夢想、情感乃至人生,填充自己王座的基座。月琉璃的天真,慕繁的恐懼,綠毛的虛榮,小軟糖的貪婪,琉璃的舊情,xx那難以言說的依賴,……一張張麵孔,或模糊或清晰,在眼前晃動。他們曾是他棋盤上的棋子,是他攀登時的墊腳石,是他王座下無聲的基石。
如今,基石崩裂,露出了下方不堪的泥濘與骸骨。
一種深重的疲憊,並非來自身體,而是從骨髓深處滲出來的厭倦,悄然攫住了他。計算,太累了。偽裝,太累了。維持這座高高在上、實則搖搖欲墜的危樓,太累了。他甚至有些懷念最初踏入這個江湖時,那種純粹的、隻為勝負而心跳的感覺。但那感覺早已模糊,被層層的算計和利益所覆蓋,再也尋不回了。
就在這時,屏幕右下角,一個與此刻氛圍格格不入的彈窗,悄然亮起,帶著柔和的光暈和熟悉的LOGO:
【係統提示:您預約的《誅仙》新服“青雲誌”已開啟,點擊即可進入。】
誅仙。
一個全新的遊戲,一個全新的服務器,一個沒有任何人認識“清風”、沒有任何“風皇”過往、沒有堆積如山的算計與罪孽的世界。那裏有新的地圖,新的職業,新的玩家,新的排行榜,新的……一切從零開始的可能。
這個念頭一旦升起,便如野草般瘋長。離開。暫時離開。等這裏的輿論被新的八卦覆蓋,等憤怒的人群漸漸散去,等時間的塵埃將這片廢墟掩埋。然後,換一個身份,換一個環境,以全新的姿態,重頭再來。他有的是錢,有的是手段,有的是在虛擬世界裏攫取資源、攀登巔峰的經驗。在哪裏,他不能重新開始?
疲憊被一種近乎本能的、尋求安全港的衝動所取代。他甚至為自己的離開,瞬間找到了完美的、體麵的理由。
他深吸一口氣,手指重新落在鍵盤上,不再有之前的憤怒或焦躁,隻剩下一種近乎麻木的、程式化的冷靜。他點開那個已經沉寂許久的碎夢核心管理群,敲下一行字:
“兄弟們,聽說《誅仙》開新服了,畫麵和玩法不錯,大佬氪金,換個心情。幫會裏的大小事務,暫時就辛苦遷風和煤氣罐了,你們倆多費心。有什麽大事,還是可以找我。”
言辭輕鬆,仿佛隻是一次尋常氪金,他將自己經營數年、如今已千瘡百孔的帝國,輕描淡寫地“托付”給了兩位平日裏還算聽話、能力也尚可的管理。“氪金”,多麽光鮮的借口,掩蓋了所有的不堪、潰敗與落荒而逃。
消息發出,群裏短暫地寂靜了幾秒。隨即,幾條程式化的回複跳了出來:
“風哥玩得開心。”
“好的,風哥放心。”
“等你回來。”
沒有挽留,沒有追問,甚至沒有多少真實的情緒。隻有一種心照不宣的、冰冷的客套。遷風和煤氣罐很快被設置了管理員權限,他們接受了,沒有多說什麽。所有人都明白,這座山,已經塌了。王已離場,留下的,隻是一片需要收拾的殘局,和一些需要盡快尋找新出路的、茫然的人群。
清風沒有再看那些回複。他迅速地,甚至有些倉促地,檢查了一遍幾個主要賬號的綁定和安全設置,將一些可能敏感的記錄刪除或轉移。然後,他移動鼠標,光標懸停在那款承載了他無數野心、算計、榮耀與罪孽的遊戲圖標上。
沒有猶豫,沒有留戀,甚至沒有一絲波瀾。
點擊。
退出遊戲。
屏幕上絢麗的遊戲世界瞬間消失,露出簡潔的電腦桌麵背景。房間裏徹底暗了下來,隻有顯示器的電源指示燈,還散發著一點微弱的、固執的紅光。
他坐在黑暗裏,許久沒有動。窗外的城市燈火透進來,在他臉上投下明明滅滅的光影。那曾是屬於“風皇”的、高高在上的王座,如今隻剩下一把冰冷的電競椅,和一個在黑暗裏試圖藏起所有狼狽的、疲倦的靈魂。
江湖不會因為誰的離開而停止。
但離開的人,或許會在另一個江湖,以另一個名字,重新開始他循環往複的攀登與……墜落。
他移動鼠標,點開了那個嶄新的、等待著被征服的圖標——《誅仙》。登錄界麵柔和的光芒亮起,映亮了他眼中重新燃起的、混合著貪婪、冷靜與一絲不易察覺的急切的微光。
新的故事,就要開始了。在舊的故事,尚未真正終結之前。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