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一章 秘色迷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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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從“武夷茶樓”出來,夜色已濃。沈晦先送秦映雪回了家,才轉身攔了輛出租車。
    車窗外的城市燈火流淌成河,他靠在椅背上,神經如拉滿的弓弦,細細感知著每一輛尾隨車輛的軌跡、每一個可疑的停頓。直到出租車停在小區外,預想中的“尾巴”並未出現。
    “張延廷的人……就這麽點能耐?”
    沈晦付錢下車,心裏對那位神秘雇主所謂的“嚴密保護”打上了一個問號。過於平靜,反而讓人不安。
    進屋,反鎖,拉上窗簾。做完這一套動作,他才稍稍放鬆。小心翼翼地將今晚“賭”來的三件東西逐一取出,擺放在桌子上。
    明代董其昌為母祈福的黃花梨經匣固然珍貴,但他早已了然於心,不必再細看;那隻清中晚期的民窯青花筆洗,畫意灑脫,釉麵瑩潤,雖非官窯重器,卻也透著民間匠人的靈氣與時代風貌,深淺已辨。
    唯獨最後入手的五代秘色瓷水仙盆,靜靜擱在燈下,釉色幽謐,形製古拙,毫無矯飾,卻自有一種穿越時空的雍容氣度。這件東西身上那股說不清道不明的神秘氣息,正隱隱挑動著沈晦的好奇心。
    他調整了一下台燈角度,讓光線更均勻地灑在器物上,然後才伸手將其小心捧起。
    入手微沉,手感冰涼細膩。器呈橢圓形,高約五公分,口徑長度接近二十公分,最寬處約十二公分。侈口,器壁較深,向下收斂,平底,底部邊緣凸起一圈窄窄的棱線。底下承托著四個雲頭形狀的小足,造型別致。整體胎體厚薄不均,周壁較薄,透光性應是不錯,而底足部分為了承重,胎體明顯加厚。
    通體施釉,釉層均勻肥潤,流淌自然。這種天青色釉靜謐柔和,底足積釉處,顏色微微加深,泛出極淡的碧綠色,如深潭靜水。而器物的口沿、棱角這些凸起轉折之處,因釉層在燒製過程中自然流淌變薄,竟露出底層胎土被火淬煉後呈現的淺淡粉色,俗稱“出筋”。這粉線與天青釉色交織,宛如晨曦微露時天邊的一抹霞光。
    “典型晚唐五代的氣息……”
    沈晦喃喃自語。這器型、這釉色、這胎釉結合處的狀態,都指向那個遙遠的時代,與文獻中描繪的“秘色瓷”特征隱隱契合。
    欣賞把玩片刻,他習慣性地將水仙盆輕輕翻轉過來,目光聚焦於底足。
    這一看,他眉頭瞬間蹙起,方才的欣賞讚歎冷卻了幾分,化作一聲幾不可聞的歎息。
    嘴角向下一勾,沈晦邪魅地一笑:“嗬……怪不得,這東西在‘風骨樓’沒人上手掌眼呢!”
    問題就出在這底足上。
    都是接底。與他之前拆穿的那隻“接老底”的玉壺春瓶不同,這隻秘色瓷水仙盆的底足,做的是“接新底”,而且是手法相對粗劣的“冷接”。
    所謂“冷接”,是作偽者將新燒製的瓷器底部進行精細打磨,同時尋找一塊合適的(往往是年代相近或特征可混淆的)老瓷器底足,也進行打磨,使兩者斷麵盡可能吻合,然後用高強度的現代瓷器修複膠粘合。接縫處會仔細塗抹上泥漿、釉料或做舊材料,再經打磨、上光,模擬出自然磨損和舊物包漿,企圖以假亂真。
    這種手法,對於看慣了完整器、尤其是注重器身釉色和造型的玩家來說,極具欺騙性。往往上手時被器物的“老氣”和釉色吸引,忽略了底足那細微的不協調。但對於眼力毒辣的老行家來說,卻是一眼假的玩意兒。
    要知道,瓷器老玩兒家都知道“瓷器看底”的門道,隻要仔細觀察,接縫處材質轉換的生硬、做舊顏色的漂浮、以及打磨痕跡與自然磨損的差異,都會露出馬腳。
    “一件接底的東西……”
    沈晦將水仙盆重新端正放好,手指無意識地輕輕敲擊著桌麵。釉色、器形、時代氣息都如此到位,偏偏底足有如此致命的修補。這感覺,就像見到一位風華絕代的美人,卻發現她戴著精致卻非原裝的麵具。
    閉眼凝神,足足半分鍾,沈晦腦海中各種細節飛速碰撞、比對。忽然,他雙眼一睜,一道銳光閃過,“這作假,是故意的!”
    念頭一起,行動緊隨。他立刻起身去廚房,兌了一盆水溫約摸八十度的熱水。謹慎起見,他先用溫水將秘色瓷水仙盆周身淋透,讓器物整體適應溫度變化,避免驟熱導致胎體或釉麵驚裂。隨後,才將其穩穩地沉入熱水盆中。
    水麵先是平靜,不多時,便悄然浮起一層極薄的、泛著油光的粉末狀膜。沈晦屏息凝神,目不轉睛。大約三分鍾後,隻聽一聲輕微卻清晰的“啪”的脆響,自水盆中傳來。
    他眼疾手快,迅速將水仙盆撈出,用軟布拭去表麵水珠,就著燈光仔細檢視。盆體完好無損,唯有底部靠近邊緣處,出現了一道細微的、規則的裂隙。他心中一定,知道找對了地方。
    取來一把薄刃小刀,小心翼翼地沿著那條縫隙邊緣探入,輕輕刮動。果然,有半透明的膠質物被剔出。待他將縫隙一周的黏合劑清理幹淨後,手指稍加用力,一整塊後來貼上去的底板,便應手而落。
    當真正的、古老的底足毫無遮掩地暴露在空氣中時,沈晦的目光為之一凝。與此同時,熟悉的“識藏”感應驟然發動。
    眼前光影流轉,仿佛穿越時空,他看到古代匠人揉泥製胚,利坯修足,那手法古樸而精準;看到勻淨的青釉被精心施於胎體之上;看到龍窯中烈焰升騰,器物在火中淬煉成形……所有的畫麵信息,與這水仙盆上半部分的時代氣息、工藝特征絲絲入扣,完美銜接。
    “果然……”
    沈晦長舒一口氣,指尖輕輕撫過那曆經千年火煉、溫潤如玉的真正底足,低語中帶著塵埃落定的篤定與一絲不易察覺的激動,“這才是一件完整的、到代無修的五代秘色瓷水仙盆。”
    至此,籠罩在這件器物上的最後一層迷霧,終於徹底散開。
    失望嗎?有一點。但更多的是一種被挑起的探究欲。這件東西,為何要做如此處理?僅僅是破損後的商業修複,還是別有隱情?那迷人的秘色釉之下,究竟隱藏著什麽?
    “嗯……”
    當沈晦的目光掃過那片剝離下來的假底內側時,呼吸不由一滯,上麵竟有一行用淡墨書寫的文字,筆跡瘦勁,如錐畫沙:
    一杯入風樓,三泉化海龍。
    千山披雪立,萬壽翔雲蹤。
    日月壺中隱,弓長晷上逢。
    六器聚齊日,遺寶歸途中。
    八行,四聯,短短四十字,瞬間扭轉了沈晦的思維走向。
    原本以為隨著假底的拆開,解開了水仙盆的謎題,可不成想又一個更深奧的謎題擺在了麵前。
    這絕不是普通的題跋或閑章。
    張延廷鄭重地告訴沈晦,這隻水仙盆是“信物”也是“鑰匙”。現在看來他所指的就是這四十個字了。
    “一杯入風樓”,這個“風樓”好理解,應該指向的就是“風骨樓”,更延伸一點兒,是易峰樓。
    對於這個,沈晦現在也想明白了,“這老爺子創辦‘風骨樓’,看來是另有目的。”
    “三泉化海龍”。泉為財,亦為源。三泉匯流,可成江海,乃至化龍……這像是某種儀軌或條件的隱喻,磅礴而詭異。
    “啊……周海龍!”
    沈晦忽然想起,在茶樓,張延廷說過,兩個月前,東南亞那個意外墜海的收藏家周海龍。
    “這個海龍是不是周海龍呢?”
    “千山披雪立,萬壽翔雲蹤”,這兩句氣魄極大,卻又透著一股孤絕的追尋之意。如果這也是兩件器物的話,沈晦一時間是猜不出來了。
    “日月壺中隱,弓長晷上逢”。壺中日月,是道家方術的典故,喻指洞天別府、自成乾坤。“晷”為日影,測時之器。這句似在暗示時間與姓氏的交點,一個特定的時機,或一個關鍵的人。
    “這兩句肯定也是兩件器物,隻是其中似乎還暗藏著人物。‘弓長’為‘張’,會不會是張延廷家族的人呢?”
    而最後兩句,則如重錘擊鼓,敲得沈晦耳膜嗡嗡作響:
    “六器聚齊日,遺寶歸途中。”
    六器!不是“物”,而是“器”。在古玩行當裏,能被鄭重稱為“器”的,絕非尋常古董,往往與禮製、祭祀、乃至古老的傳承密約相關。
    難道這隻秘色瓷水仙盆,也是“六器”之一?它被人煞費苦心地用“接新底”的方式掩蓋真容,又在假底內壁留下這如同密碼般的詩句,分明是一種保護,也是一條留給“知情人”的線索。
    那麽,另外五件“器”又是什麽?它們散落何方?“遺寶”所指為何?最終又要“歸”往何處?
    沈晦的手指無意識地拂過水仙盆冰潤的釉麵,那千年之前的秘色幽光,此刻仿佛與紙上墨痕交織,散發出令人心悸的吸引力。他原以為今夜隻是收獲了一件珍貴的五代名瓷,卻沒想到,掀開的竟是通往一個更深、更暗謎局的一角。
    桌上,真品水仙盆與那片寫著讖語的假底靜靜相對。沈晦坐在燈影裏,一動不動,整個人仿佛也化成了一尊雕塑,隻有眼中光芒劇烈閃動,顯示出腦海正以前所未有的速度運轉、推演、碰撞。
    這四十個字,像一串冰冷的密碼,突然將他拖進了一片未知的迷霧深海。
    他知道,今晚,才剛剛開始,或許自己已然無法回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