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三章 收貨還是釣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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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沈晦挺拔的身姿在人群中格外顯眼,他微微側身,目光越過攢動的人頭,就見韓強正高舉著一隻青綠的大瓷盤,滿臉得意地向圍觀者展示。
    那盤子造型古樸典雅,大敞口,淺腹,大平底,線條舒展大氣。內外施釉,光素無紋,釉色是那種極為純正的青綠,如初春湖水,又似深山積翠,光亮勻淨,瑩潤如玉。器型周正,規整無瑕,透著一股明代民窯特有的、不事雕琢的渾厚氣韻。
    隻掃了一眼,沈晦腦中與這隻盤子相關的知識便自動浮現、比對、印證。釉色、胎骨、形製、光澤,乃至歲月賦予的、難以言傳的“皮殼”感。
    “明代龍泉窯,算是民窯中的上品吧。”
    他心中迅速下了判斷。
    這樣大尺寸、釉色品相俱佳的民窯大盤,存世量也不多了。在當下市場,十五萬是穩穩的行情價,韓強喊二十萬,也算卡在了行情的頂格,要有真心喜愛且不差錢的藏家,這個價也並不是賣不出去。
    說到底,這算不得什麽駭人聽聞的“天價”收貨。隻是如今古玩市場整體低迷,行情萎靡,尋常時候根本沒人會出到這個價罷了。
    可二十萬畢竟不是個小數目。能如此當眾、以這般“豪爽”的姿態收購一件民窯器物,對於四周那些揣著貨、盼著變現的同行和販子來說,無疑是極具煽動性的。它像一塊投入平靜湖麵的巨石,瞬間激起了層層漣漪和無限遐想。
    “什麽高價收貨呀……”
    沈晦心中冷笑,目光從那隻耀眼的青瓷盤上移開,掃過韓強誌得意滿的臉,再掠過周圍那些興奮、羨慕、算計的麵孔,最後落回“萬瓷閣”那洞開的、仿佛能吞噬一切的大門。
    “無非就是要造勢。”
    他無聲地補全了心中的句子,眼神變得銳利而冰冷。
    韓強這一手,玩得既高調又精準。用一件無可爭議的“開門貨”,當眾砸下一個超出常理的高價,瞬間就將“萬瓷閣”和“不差錢、敢出價”的形象,牢牢刻進了在場每一個人的腦子裏。這比任何廣告都要有效。
    古玩行裏,真金白銀就是最好的喇叭。他不僅要買下這件盤子,更要買下隨之而來的轟動效應,買下無數雙被點燃欲望的眼睛,買下那些可能因此從角落裏、從箱底被翻找出來的“好東西”。
    “他在找東西。”
    沈晦幾乎可以肯定。而且要找的,絕非普通的古玩。聯想到張延廷所說的“鑰匙”,秘色瓷水仙盆假底上那指向明確的讖語,韓強如此大費周章,很可能就是在篩選、在尋找與“六器”相關的線索或實物。
    這隻龍泉大盤,或許隻是一個引子,一個測試市場反應和吸引注意力的工具。
    沈晦正思考著,忽然聽到裏麵又爆發出一陣歡呼。
    抬眼一看,果然,韓強手裏正舉著一隻烏突突的白瓷碗在大聲公布,“宋代德化窯青白釉印花葵口碗,十萬。”
    韓強話音未落,沈晦的心弦卻驟然繃緊。不是因為他開出的價碼,而是因為這種近乎揮金如土、毫無理由的收購方式背後,透著一股異常的迫切。
    這不像是在做生意,更像是在進行某種篩查,或者是……釣魚。
    沈晦努力踮起腳,向人群中心看去,隻見一個瘦小的男人正哆哆嗦嗦地打開布包,露出一隻釉麵晦暗、甚至有些斑駁的小碗。
    韓強隻瞥了一眼,與身邊一個須發皆白、麵容清臒的老先生低聲交換了兩句,竟當場點頭交易。
    沈晦猜測,這老者應該就是陳煒說的那個“瓷老虎”周謹言。
    隻見韓強又把小碗兒舉過頭頂,說道:“這隻小碗還是南宋德化窯的,但級別、品相差了點兒,三萬收了。恭喜這位朋友,兩隻小碗兒就入手十三萬。”
    說完,爽快地讓夥計點出了三疊鈔票。
    那瘦小男子接過錢,幾乎是小跑著離開,一邊走一邊還忍不住向旁人道:“發了,發了!沒想到兩隻破碗能賣十三萬!”
    圍觀人群頓時嘩然,羨慕、嫉妒、疑惑的情緒如沸水般翻騰。
    “那隻碗……”
    沈晦隔著一段距離,卻已將兩件瓷器的特征收入眼底,“的確都是南宋德化窯的白釉碗沒錯。但釉麵烏暗失光,有明顯的水蝕痕跡和局部剝釉,典型的‘海撈瓷’。就這品相,市場價能過萬就算不錯了,十萬?”
    這價高得離譜,韓強絕非不識貨的冤大頭。
    事出反常必有妖。韓強這種看似“人傻錢多”的舉動,必然隱藏著更深的目的。他到底在找什麽?或者說,他想用這種高價,測試出什麽?
    沈晦的目光銳利如鷹,不再僅僅盯著“萬瓷閣”裏麵,而是開始細致地掃視人群。他注意到,在那個賣碗男子興奮離開後,另一個原本站在外圍、穿著普通灰夾克、約莫五十歲上下的男人,眼神閃爍了幾下,隨即也悄無聲息地退出人群,不遠不近地跟在了賣碗男子的身後。
    這兩人看似毫無關聯,但灰夾克男人離去的時機和那刻意保持的距離,直覺告訴沈晦這不是巧合。
    幾乎沒有猶豫,沈晦便借著人群的掩護,不著痕跡地跟了上去。他保持著安全的距離,目光鎖定前方一前一後兩個身影,眼看著他們先後拐進了市場旁一條相對僻靜的小胡同。
    胡同狹窄,兩側是高高的舊牆,陽光隻能斜斜地照進一半,地上散落著些雜物。喧囂的市場聲在這裏減弱成模糊的背景音。
    沈晦在胡同口略一停頓,側身貼在牆邊,屏息凝神,仔細傾聽裏麵的動靜。
    沒一會兒,胡同裏傳來了刻意壓低的說話聲,聽不真切。沈晦眼神一凜,如同融入陰影的獵豹,向胡同深處悄無聲息地潛去。他要知道,這場高價收購鬧劇的幕後,到底藏著怎樣的鉤子。
    “老陸!叫我表現得怎麽樣?”
    瘦小的男人說道。
    “哼!就那麽回事兒吧,沒穿幫就可以了。趕緊把錢給我,過十分鍾,你再讓你那幾個兄弟去‘獻寶’。”
    這個聲音應該是夾克男的聲音。
    “的嘞!你就敲好兒吧。不過,我那……”
    “哼!就知道他媽的要錢……這一萬是你們的辛苦費。記住了,完事兒躲出去消停一陣子,再回來。”
    “放心!明早我們就去新疆。”
    ……
    接下來兩人沒再說話。
    知道聽不到什麽了,沈晦輕身退出了胡同,閃進了人群中。
    同時,他心中飛速盤算,看來這個賣碗的人是韓強找人裝扮的,也就是托兒,那跟蹤的灰夾克男人,就一定是韓強的手下。高價收購是幌子,他一定是在引誘某人把手裏的東西自動送上門,而且那東西是有指向性的,很可能也是海撈瓷。
    “我明白了,他是在調查,或者是摸清一批物件兒的來源,這才是真正的目的。他們想順著這些突然出現的、特定類型的‘老物件’,逆向追查出處。”
    這麽一分析,沈晦自然就想到了那個秘色瓷水仙盆假底上那八句讖語,其中提到的“六器”。
    “難道韓強如此大費周章的真是為了尋找‘六器’?”
    如果這個推測成立,那麽韓強,或者說他背後的人要尋找的目標,範圍可能比想象中更具體,甚至與“海撈瓷”這類特殊的流傳途徑有關。
    悄悄退出潘家園,沈晦的頭腦異常冷靜,他考慮現在不是急著去判斷翻找韓強背後的謎團,而是看清這局棋的走向。最好是對方能找上自己。
    “沈晦!”
    正思忖間,陳煒的聲音忽地從身後傳來,帶著壓不住的興奮:“怎麽樣?‘萬瓷閣’那邊夠熱鬧吧!唉,我要不是手裏缺瓷器,這回可真發大了。”
    沈晦轉過頭,見陳煒一臉紅光,眼裏還閃著剛才那場高價交易帶來的激動餘波。他知道,自己先前轉手給陳煒的那幾顆天珠,必定讓對方賺了不少,難怪他此刻情緒高昂。
    沈晦順著他的話頭,扯開一個無奈的笑:“誰說不是呢。早知道有今天這出,前些年我也不該光盯著天珠手串那一畝三分地了。”
    “嗨,你腦子活,現在入門也來得及!”
    陳煒搓了搓手,往前湊近一步,聲音壓得更低,帶著點神秘兮兮的意味,“眼下我這兒就摸著個門路……怎麽樣,有沒有興趣,跟哥哥我去開開眼?”
    “哦?”
    沈晦眉頭微挑,恰到好處地流露出幾分好奇,“什麽門路?在哪兒?”
    沈晦心中微動,麵上卻隻露出適度的、屬於一個聽聞有“好門路”的同行兒該有的興趣:“哦?陳哥這是摸著什麽好坑口了?”
    陳煒嘿嘿一笑,眼珠左右瞟了瞟,才把聲音壓到近乎氣音:“不瞞你說,不是正經坑口,是‘水坑’裏剛冒出來的尖兒貨。”
    聽陳煒這麽一說,沈晦馬上警覺了起來。不用進一步探究,他就明白了,陳煒說的這個“水坑”就對不幹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