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二章 破塵鑒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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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晦舉著一隻暗紅發黑的罐子,問邵強:“邵哥,這罐子什麽價?”
邵強先是一愣,隨即笑了,目光輕飄飄地瞥向陳煒,說道:“老陳!沈兄弟眼光真是獨到。這罐子擺在這兒半年了,從來沒人摸過一下,他倒一眼認出是個‘寶’了。”
話聽著像是恭維,實則根本沒把沈晦放在眼裏。言外之意,這罐子根本沒人看得上。
不僅邵強,店裏另外兩個夥計也露出了毫不掩飾的嘲笑。
陳煒被弄得有些下不來台,低聲對沈晦說:“沈晦,這就是個醃鹹菜的舊罐子,我看頂多是解放前的民俗物件,擺在這兒充數的。咱們再看看別的。”
看出邵強根本沒把自己當回事,沈晦心裏也躥起一股火。
“待會兒非叫你們把話都咽回去不可。”
他暗暗嘀咕了一句,麵上卻笑嗬嗬地說:“陳哥,這真是件兒好東西,是個寶貝!”
“寶貝?”
陳煒眼睛睜大了將近一倍,接過罐子裏裏外外仔細端詳起來,“是有點不一樣……”
沈晦接過罐子,指尖在微微有些沙質感的口沿處緩緩摩挲,眼神專注。
“陳哥,你看這口沿的釉色,黃中泛著青,像不像秋天微熟的柿子被摘下來的樣子?這不是普通民窯能燒出來的火候。”
他語氣平穩,卻帶著不容置疑的篤定。
邵強靠在櫃台邊,抱起胳膊,嘴角還掛著那抹笑:“喲,沈兄弟還懂火候?這罐子要真是個寶,我邵強今兒個就把這櫃台給吃了。”
旁邊一個年輕夥計沒忍住,“噗嗤”笑出了聲。
沈晦沒理會,隻是將罐子輕輕翻轉,底部朝上,指腹抹開一層薄薄的積灰。
“看這裏。”
陳煒湊近,隻見罐底接近圈足處,有一處極不起眼、近乎磨損的款識痕跡,並非規整的印章,倒像是用竹簽之類隨手劃下的。
“這是個……字?”
他眯起眼,勉強辨認,“‘洪’……還是‘供’?”
“是‘供’字。”
沈晦聲音壓低了點,卻清晰傳到每個人耳朵裏,“但不是隻有一個‘供’,旁邊應該還有個‘禦’字。這種寫法,這種隨意的刻款,再結合這胎骨的厚重感和口沿青黃的釉色……這可不是解放前的東西,更不是什麽醃菜罐子。”
他抬眼瞄了一眼邵強,從對方眼裏看到了些許的質疑。沈晦一笑,接著說:“我認為,這個罐子最晚也是南宋晚期的。而且,可不是民間日用器,是地方窯口,很可能是福建建陽窯,燒製用於進貢的器物。”
店裏瞬間安靜下來。連那個笑出聲的夥計也收斂了神色,忍不住探頭想看個究竟。邵強臉上的笑容僵了僵,站直了身體。
“南宋晚期?進貢器?”
陳煒呼吸急促了些,再次接過罐子,這次看得無比仔細,手指甚至有些微微發抖。他經營古玩也有些年頭,眼力不算頂尖但也夠用,剛才隻是先入為主覺得不起眼,此刻經沈晦點破,那罐子樸拙厚重的形製、釉色中隱約的層次和歲月沁入肌理的溫潤感,忽然都顯出了別樣的味道。
“邵……邵哥!”
陳煒轉頭,語氣複雜,“你這罐子,當初收來的時候,聽沒聽說什麽來曆?”
邵強臉色變了變,明顯沒那麽自在了。他當初收這罐子,是從一個走街串巷收破爛的老農手裏花幾十塊錢買的,確實沒當回事,隻覺著造型古拙,扔店裏充數。被沈晦這麽一說,心裏也打起了鼓。
“這個……老陳!貨收得雜,我也記不清了。不過沈兄弟要真看上,價錢……好商量。”
沈晦心裏那口氣總算順了些,但他臉上不顯,隻是慢悠悠地把罐子放回原處,甚至輕輕拍了拍手上的灰。
“邵哥說笑了,剛才不是還說要吃櫃台麽?我就是看陳哥麵子,多嘴說了兩句。東西嘛,還是你的東西。”
沈晦心裏的算盤打得相當精明。這隻罐子是南宋茶葉罐,但沒有蓋子,算是個殘器,自己就算是低價入手了,轉手出去也沒多少利潤。能有個機會當麵教訓一下邵強,心裏更解氣、更痛快。
這話不輕不重,卻讓邵強臉上紅一陣白一陣。他咬了咬牙,知道今天看走了眼,更小看了這個姓沈的年輕人。能在這麽多人麵前,短短幾分鍾點出關鍵,這份眼力和鎮定,絕不是普通愛好者能有的。
“沈兄弟!剛才是哥哥我眼拙,嘴也沒個把門。”
邵強到底是生意人,能屈能伸,立刻換了副誠懇麵孔,“這罐子要真是你說的那樣,那是我邵強有眼不識泰山。這樣,罐子你拿走,就當交個朋友,價錢……你看著給,意思意思就行。”
另外兩個夥計麵麵相覷,再看向沈晦時,眼神裏的嘲弄早已消失,取而代之的是驚訝和好奇。
陳煒鬆了口氣,臉上也有了光,拍著沈晦的肩膀:“好小子!真藏不露啊!你看這……”
沈晦這才笑了笑,重新拿起那隻暗紅發黑的罐子。罐身沉穩,在他手中仿佛有了不一樣的分量。
“邵哥既然這麽說,那我就不客氣了。”
他目光掃過店內其他看似普通、蒙塵的物件,語氣隨意地問了一句,“不過,這罐子單獨拿也孤單。那邊牆角摞著那幾個灰撲撲的碗,我看著和這罐子倒像是一路東西,要不……一並讓我瞧瞧?”
邵強順著沈晦的目光看向牆角那摞四隻碗,心裏又是咯噔一下。那堆碗碟是他去年從鄉下鏟地皮時一並打包收來的,一直嫌占地方,隨手摞在牆角吃灰,從未仔細看過。
此刻被沈晦特意點出,他頓時覺得那些灰撲撲的碗沿都似乎在發著幽光。
“沈兄弟好眼力,這……這幾隻碗也入你的眼?”
邵強這回不敢托大了,語氣裏帶上了幾分試探,甚至不自覺用上了“眼力”二字。他使了個眼色,旁邊機靈的夥計連忙過去,小心翼翼地將那摞碗最上麵的一隻取了過來,拂去表麵的浮灰。
碗是常見的青灰色粗陶,碗口有幾處小磕碰,看著比那罐子還要不起眼。陳煒也湊近了看,沒立刻看出所以然,但他現在對沈晦有種莫名的信任,隻是靜待下文。
沈晦拿起一隻碗,先沒看釉色紋飾,而是用手指關節輕輕叩擊碗壁。
“啪……”聲音沉鬱短促,並不清脆。
“胎土粗,含沙,燒成溫度不算太高。”
他邊說邊將碗傾斜,借著店內不太明亮的自然光,仔細看碗心的磨損痕跡和釉麵開片。
沈晦把碗反過來,仔細看向碗心。那些看似汙漬的痕跡顯出了不同的層次,有些深色沁入胎骨,絕非普通汙垢。他接過邵強遞來的放大鏡,觀察碗壁外側靠近底足處。粗看光滑的釉麵下,在放大鏡下,竟能看到極其細微、如同蠅翅般的淺白色紋路,自然交織,絕非人工刻畫。
“有意思……”
沈晦喃喃道,放下第一隻碗,又拿起第二隻。這隻碗形製略不同,稍深一些,碗外壁有一圈極淺的、近乎被磨平的凸起弦紋。他重點看了底足,同樣是粗糙的露胎,但胎土顏色與第一隻有微妙差異,偏黃一些。
看到這裏,沈晦心裏有數了,抬頭看著邵強問:“邵哥!這四隻碗,再加上那隻罐子,多少錢?”
“你真要買?”
邵強怔怔地問了一句。
“當然了。”
沈晦幹脆地回答,“不過,價格得合適。這東西你要是當宋代五大名窯的東西出手,我可買不起。”
看著沈晦的表情既認真,又不太在意的樣子,邵強心裏泛起了嘀咕。要價低了,擔心這東西是個好物件兒,在自己眼皮子底下“走寶”,回頭在同行麵前丟麵子;要高了,又怕沈晦一甩手不要了。
皺著眉頭想了五六秒鍾後,邵強一笑,說道:“都是自己人,給一千意思意思得了。當初我入手的時候也八百呢。”
純屬胡說八道。
雖然知道邵強是“殺熟兒”,沈晦也沒當麵戳破他。嘴上說著不好意思,就掏出一千塊遞到了邵強手裏。
“邵哥!你這兒有牙刷、牙膏嗎?”沈晦問道。
“啊……?有!”邵強遲疑地回答道。
牙膏、牙刷是清理瓷器、金銀器表麵包漿汙漬的利器。接過牙刷、牙膏,沈晦又讓店夥計打來一盆水。
店裏落針可聞。所有人的目光都集中在沈晦的雙手。
隻見他把其中一隻碗放到水裏泡了一會兒,又把牙膏擠到牙刷上一點兒,開始在碗的內外刷洗。不到一分鍾,那隻其貌不揚的碗逐漸透出了暗黑發紅的底色,像是撥開了覆蓋在尋常之物上的厚重塵埃,露出了下麵被時光掩埋的脈絡。
“是宋建盞!”
陳煒震驚地叫道,“這一隻就得五、六萬。兄弟!撿到大漏兒了!”
而邵強的額角已經有汗珠滾落了。他忽然意識到,自己走眼了,自己的店走寶了。眼前這個年輕人,不僅眼力毒,心思更細,而且對古陶瓷的了解遠超他的想象。這些東西在他店裏蒙塵已久,此刻被沈晦一點破,價值幾何尚且不論,那份“識貨”的功力,已然讓他心驚,更隱隱感到一陣後怕——自己店裏,到底還埋著多少這樣的“漏”?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