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三章 畫裏乾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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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晦拿起那隻已顯露出暗紅底色的建盞,對著窗口的光線微微轉動。釉麵在清水滌蕩後,呈現出一層幽深內斂的光澤,釉層厚處隱現兔毫般的細密紋理,雖不張揚,卻自有一種曆經歲月沉澱的靜謐之美。水珠順著碗壁滑落,留下濕潤的痕跡,仿佛這件器物剛剛從漫長的沉睡中蘇醒。
“兔毫盞,窯變自然,毫紋清晰,雖然不算頂尖品相,但保存完整,確實是宋代的物件兒。”
沈晦的語氣平靜,聽不出太多撿漏的狂喜,仿佛隻是在陳述一個事實。他將碗輕輕放在鋪了絨布的櫃台上,又拿起剩下的三隻碗。
邵強的臉色已經從漲紅轉為一種失血的蒼白,他死死盯著那幾件突然變得陌生的器物,喉嚨裏像是堵了什麽東西,半晌才擠出一句:“……沈兄弟!這……這真是建盞?”
“邵哥自己看。”
沈晦將另一隻尚未清洗的碗遞過去,指了指碗心幾處被汙垢掩蓋、但細看能辨出細微結晶的斑點,“‘鷓鴣斑’,雖然後期使用磨損嚴重,痕跡還在。這幾隻應該是一坑出來的,可能出自同一個遺址或者窖藏,流散到民間,被當成了普通粗碗。”
店裏的空氣凝重得幾乎能擰出水來。另外兩個夥計大氣不敢出,眼神在老板、沈晦和那幾件瓷器之間來回穿梭,既震驚又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幸災樂禍。看走眼走寶這種事,在古玩行兒裏最能成為談資,也最能讓人看輕一個掌眼的。
陳煒這時反倒冷靜了一些,他拉了一下沈晦的胳膊,壓低聲音:“兄弟!見好就收。東西到手了,你就……”他想說“你就別拱火兒了”,但話沒出口,也知道不合適。
邵強到底是摸爬滾打多年的生意人,最初的震驚和肉痛過去後,一股強烈的不甘和疑慮湧了上來。他盯著沈晦,眼神複雜:“沈兄弟!你這眼力……哥哥我服了。不過……”
他話鋒一轉,帶著點試探,“這東西,你說它是宋代建盞,它就是?總得有個更實在的說法吧?畢竟……一千塊錢,你這漏撿的也太大了點。”
他試圖在話裏找回一點場子,暗示沈晦可能隻是運氣好蒙對了,或者這東西未必真那麽值錢。
沈晦早就料到邵強會有此一問。他也不急,重新拿起那隻清洗過的建盞,手指輕輕拂過口沿,“邵哥是行家,自然知道建窯黑釉瓷的特點。胎體厚重,色黑或深褐,含鐵量高,叩之聲沉。釉色烏黑或紺黑,釉麵常有垂流,形成所謂‘淚痕’。兔毫、油滴、鷓鴣斑,都是窯變產生的自然紋樣。”
他一邊說,一邊指著碗內相應的特征,“這隻,兔毫紋雖然不夠金毫銀毫那麽眩目,但紋理流暢自然,釉麵光澤溫潤如玉,火氣全消,這是幾百年土沁水浸、人手摩挲的結果,做舊做不出來這種味道。最重要的是……”
他再次將碗底示人,在強光手電的斜射下,碗底與胎體結合處,一點極其微小的、因窯內支燒而形成的粘砂痕跡顯露出來。
“看看這個墊燒痕,典型的宋代建窯漏鬥式匣缽仰燒法留下的,沙粒粗,粘得牢,和後世仿品的墊燒方式區別很大。邵哥要是不信,大可以找更專業的人上手看看,請專家掌掌眼?”
沈晦這番話,有理有據,從容不迫,既點明了關鍵鑒定特征,又給了對方台階,可以找人複核。但實際上,他語氣裏的篤定,已經讓邵強心裏那點僥幸徹底熄滅了。去找人看?那隻會坐實他邵強有眼無珠、千元賣出國寶級建盞的笑話,在這條街上就更難抬頭了。
邵強的嘴唇哆嗦了一下,最終頹然地塌下了肩膀,那股強撐起來的勁頭泄了。他揮了揮手,聲音幹澀:“不必了……沈兄弟好眼力,我……我認。”
他看了一眼那四隻碗和旁邊的茶葉罐,眼神裏滿是懊悔,卻又無可奈何。古玩行的規矩,錢貨兩清,就沒有反悔的道理,更何況是當著這麽多人麵成交的。打落牙齒和血吞,是這行當最痛的領悟。
陳煒見狀,趕緊打圓場:“邵哥,你也別太往心裏去。這東西在你手裏蒙塵,說明緣分沒到。現在到了沈晦手裏,是它的造化,也是你們的緣分。沈晦,還不謝謝邵哥割愛?”
沈晦順著台階下,對邵強抱了抱拳:“邵哥!今天也是機緣巧合。改天我做東,請邵哥和陳哥一起喝酒。”
邵強勉強擠出一絲比哭還難看的笑容,擺擺手:“好說,好說!”
沈晦不再多言,小心地用舊報紙將四隻建盞和那隻南宋茶葉罐分別包好,放進陳煒帶來的帆布包裏。那隻茶葉罐雖缺蓋,但器形完整,釉色特殊,又有刻款,單獨也是一件不錯的藏品,與四隻建盞搭配,更顯此行不虛。
“小兄弟,你看瓷器的眼力,我今天算是領教了。”
邵強不知何時已追出店門,臉上已不見方才的頹喪,反而重新拾掇起那副生意人的圓滑神情,隻是眼底深處還藏著一絲不甘。
他走近兩步,目光在沈晦肩上的帆布包上打了個轉,話鋒卻是一轉:“不知道,兄弟你對古畫有沒有研究?”
聽他這麽一說,沈晦心裏便明鏡似的。這是輸了一陣,心裏不服氣,想再扳回一城。古玩行裏人人都清楚,書畫鑒定是水最深、最考驗功力的門類,就算國家級的專家,麵對同一幅畫,意見相左、各執一詞也是常事,真偽之辨往往隻在毫厘感覺之間。
“行啊,我倒要看看,你還能拿出什麽來考我。”
沈晦心念電轉,臉上卻浮起一層淡然的笑容,語氣平和:“談不上研究,略知一二罷了。”
“好!”
邵強眼中精光一閃,像是終於抓住了什麽機會,聲音也拔高了些,“說來也巧,前些日子,一位朋友拿了幅畫過來讓我幫著瞧瞧。我前後請了三四位老師傅掌眼,結果說什麽的都有——有咬定是真跡的,有說是高手仿作的,還有說是門人子弟的摹本……眾說紛紜,搞得我也沒了主意。今天正好,就請沈兄弟你幫著掌掌眼,也讓我開開眼界!”
他說得又快又急,仿佛生怕沈晦推辭。
話音未落,也不等沈晦答應,便朝店裏一招手。那兩個夥計早已機靈地等在櫃台後,聞聲立刻應了一聲,彎下腰,小心翼翼地從櫃台底下最裏側的櫃子裏,捧出一個深藍色的舊布畫套,裏麵隱約可見卷軸的形狀。
夥計將畫套放在店中央一張寬大的櫸木案幾上,動作輕緩地解開係帶,露出裏麵暗黃色的宣紙卷軸。那卷軸兩端是樸素的青玉軸頭,裹著的畫心部分紙張顏色沉黯,邊緣處略有磨損,一股淡淡的、混合著陳年紙張、綾裱和微弱黴味的舊物氣息,悄然在空氣中彌散開來。
所有人的目光,不由自主的,都聚焦在那尚未展開的卷軸之上。
“看軸頭和裝裱的工藝,是老的。”
目光掃過那對素雅的青玉軸頭與略顯晦暗的綾絹,沈晦心裏有了初步判斷。但他麵上依舊波瀾不驚,隻是靜靜佇立,等著邵強下一步動作。
邵強這回倒沉得住氣,他將卷軸移至店內一張專門看畫用的寬大櫸木案幾上,動作慢條斯理,帶著一種刻意的鄭重。
他一邊緩緩展開卷軸,一邊用介紹的口吻說道:“《石梅圖》,一幅明代的畫,有鈐印,無落款……”
畫卷徐徐呈現。畫麵構圖疏朗,一株老梅自奇石旁斜逸而出,枝幹虯曲,梅花疏落有致,筆墨清潤,確有一股蕭散簡遠的明人氣息。
然而,就在這幅古意盎然的畫麵映入眼簾的同時,沈晦的“視線”卻穿透了表象,“看”到了另一幅動態的景象:兩個身著清代服飾的工匠模樣的人,正手持特製的薄刃工具,小心翼翼地從一幅相似的畫上揭起一層極薄的紙麵。待那層紙被完全移開,下方竟呈現出與上層幾乎一模一樣的另一幅《石梅圖》,隻是墨色略淡些許。
“揭畫?”
沈晦心中警鈴微作。為了印證這突如其來的“所見”,他不動聲色地趨前一步,伸出指尖,極其輕柔地在畫心邊緣不顯眼處撫過。紙張的觸感厚實中帶著一種特有的層次感,是夾宣紙。這證實了他的判斷。
這種特製的宣紙,經過陰濕處理,在心細如發、手藝高超的工匠操作下,借助特殊工具,確有可能被揭裱成兩層甚至三層,隻是越往下,墨色、彩料越淡,神韻也隨之遞減。
“小兄弟,單從這筆墨氣韻來看,這確是一張明代的無款畫,頗類宮廷畫師手筆。”
邵強一邊說,一邊仔細觀察著沈晦的表情,語氣裏帶著誘導和試探,“我也請了幾位專家看過,大多都說東西開門,沒什麽問題。”
他話鋒在此微妙地一頓,抬眼緊盯著沈晦,緩緩道出關鍵:“可是……怪就怪在,上個月香港一場不大不小的拍賣會上,出了一張幾乎一樣的《石梅圖》,拍了三十萬港幣。而據我所知,上海一位頗有名的收藏家手裏,也藏著一幅,據說也是真跡。所以,眼前這幅……”
說到這裏,邵強恰到好處地收住了話頭,留下一個意味深長的空白。店內安靜下來,隻餘窗外隱約傳來的市聲。所有人的目光,從畫卷移到了沈晦臉上,等待著他的鑒定結論。空氣裏,那舊紙陳墨的味道,似乎也混入了一絲不易察覺的緊張。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