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四章 畫裏藏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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邵強緊盯著沈晦的臉,目光灼灼,等待著他的鑒定結論。眼神深處,掠過一絲旁人不易察覺的緊張。
心中已有定見的沈晦,卻隻是自信地笑了笑,開口道:“邵哥!這幅畫……還真有點兒意思。不過,我看還是別妄加評論了,免得說出來,讓你不高興。”
“這叫什麽話?”
邵強哪裏肯放過這個挽回顏麵的機會,立刻接口,“沈兄弟!我看你心裏已經有結論了。說說,到底是怎麽回事。古玩行兒不就是這樣麽,有時候就得靠你一言、我一語,互相切磋琢磨,才能把東西看透。”
沈晦搖搖頭,態度顯得頗為謹慎:“邵哥!你請專家鑒定,是付了錢的,對方給你出鑒定報告,那是要負法律責任的。你讓我看,我一不收錢,二不出具文書,自然也擔不了那個責。但有一樣,我要是說錯了,在這行裏的名聲可就壞了,落得個不懂裝懂的名聲,以後還怎麽立足?”
他說完,目光重新落回桌上的畫,臉上帶著微笑,不再言語。那副神態,分明已是胸有成竹。
邵強聽他這麽一說,心裏反倒一喜,暗自盤算:“小子,這可是你自己往坑裏跳,怨不得我。你不要鑒定費?我給你就是。但你得給我出個白紙黑字的說法,到時候……”
他自有他的打算,無論沈晦對這幅畫的結論是“真”是“假”,都不算對。而那份由沈晦親筆寫下的鑒定意見,不僅能扳回方才丟掉的麵子,更能將這個小年輕徹底按下去,叫他再難翻身。
可邵強哪裏知道,他這自以為精妙的算計,恰恰落入了沈晦的將計就計之中。
“嗐!瞧我這記性,怎麽把這規矩給忘了!”
邵強一拍腦門,作恍然大悟狀,語氣熱絡起來,“得嘞!咱們按規矩來,絕不能叫兄弟你白看。”
說罷,他便示意店夥計取來一遝鈔票,不多不少,正好五千。
“兄弟!我平時請專家掌眼,行情就是五千。我看兄弟你的眼力,絕不比那些專家差,也按這個數來。”
沈晦嗬嗬一笑,麵上謙遜:“邵哥太抬舉我了,我哪兒算得上什麽專家。”
話雖如此,手上卻毫不遲疑,坦然接過了那疊錢。
他心裏暗忖:“五千塊也是錢,不拿白不拿。你想挖坑讓我跳,我也不能讓你這錢白花了。”
這筆意外之財,權當是方才那幾隻建盞的“添頭”。
眼看沈晦竟真把錢收了,一旁的陳煒心下一緊,趕忙不著痕跡地扯了扯他後背的衣角。他雖還不清楚邵強具體要什麽把戲,但深知此人心思活絡,絕非善與之輩,此舉必有後招。
沈晦卻仿佛渾然未覺,對陳煒的暗示置若罔聞。他再次將目光投向桌上的《石梅圖》,凝神細看片刻,隨即提起筆,在邵強早已準備好的、印有統一格式的鑒定報告書上,刷刷幾筆寫下了自己的結論,並鄭重其事地簽下名字,按上了鮮紅的手印。
“嗬嗬……”
見店夥計將那份墨跡未幹的鑒定報告收好,邵強甚至懶得去看上麵寫了什麽,臉上已抑製不住地露出得意之色,仿佛勝券在握。
“沈兄弟……”
他拖長了語調,接下來的話裏,已染上了幾分穩操勝券的輕慢,“你還是年輕啊。這張鑒定報告,說不定……會斷送你往後在這古玩行裏的前程。”
“哦?”
沈晦神色不變,“邵哥這話是什麽意思?”
邵強又是一聲得意輕笑,緩緩道:“關於這幅畫,無論你的鑒定結論是‘真’是‘假’,都不對。哥哥我也不是存心挖坑給你跳,無非是想……善意的,給兄弟你一個小小的教訓。‘少要張狂,老要穩’,這話在別的行當或許通用,但在咱們古玩行,永遠就兩個字,‘穩重’。”
他頓了頓,目光銳利地鎖住沈晦的雙眼,一字一句,仿佛在敲打一件待價而沽的器物:“兄弟!聽我一句勸。以後,跟著我吧,給我當個掌眼先生。隻要你肯按我的路子走,我保你不止發財,五年之內,定讓你成為這行裏響當當的人物……”
見邵強圖窮匕見,不僅想扳回一城,更想順勢收編自己,那語氣中的優越與施舍意味越來越濃,沈晦嘴角的冷笑終於不再掩飾。
他抬手打斷,語氣平靜卻帶著刺骨的涼意:“邵哥!你怎麽就那麽自信,連我寫的是什麽,都懶得看一眼麽?”
“嗬嗬……”
邵強隻當他是嘴硬,含笑從店夥計手中接過那份鑒定報告,語氣悠然,“你怎麽寫,其實都無所謂。因為什麽結論,都……”
那個“錯”字尚未出口,他的目光已然掃過報告上那行墨跡猶新的小字。
刹那間,邵強像是被兜頭澆了一盆冰水,笑容僵在臉上,嘴角微張,卻發不出半點聲音。他整個人定在原地,唯有瞳孔因震驚而急劇收縮,死死黏在紙麵上那幾行字上,仿佛看見了什麽絕無可能之事。
陳煒在一旁瞧見邵強這般失魂落魄的模樣,心中納悶,忍不住也湊上前去,目光落在了邵強手中那張微微發顫的鑒定報告上。
隻見紙上,一行剛勁瀟灑的行書寫得分明:
“此畫半真半假,乃明代夾宣紙所繪宮廷畫,後於清代被匠人揭裱為三。依墨色濃淡與彩料層次判斷,此幅當為揭裱所得之第三張。”
看清這行字,陳煒臉上的疑惑非但未解,反而更深了。他抬起頭,目光在失語的邵強與從容的沈晦之間來回逡巡,店內的空氣仿佛在這一刻徹底凝固了。
“第三張……揭裱的第三張?”
邵強終於找回了自己的聲音,幹澀嘶啞,每一個字都像是從喉嚨裏擠出來的。他猛地抬頭,再次看向桌上那幅《石梅圖》,眼神裏充滿了重新審視的驚疑,之前的篤定和得意早已蕩然無存。
“你……你怎麽可能知道?連X光、顯微鏡都未必能百分百斷定是第幾張!還判斷是在清代揭裱的,就憑你眼睛看,手指摸?”
沈晦微微一笑,神色淡然,“邵哥!你請的專家,或許眼力不差,但他們可能先入為主,隻圍繞著‘真跡’或‘仿作’去論證,卻沒想到這一層。揭裱之術,尤其針對這種宮廷定製的夾宣畫紙,在清中後期一些裱畫作坊裏並非秘密,高手匠人確實能做到。但這手藝對原畫損傷極大,越往下揭,不僅墨色彩料遞減,最關鍵的是畫的精神氣韻,會一層層削弱。”
他走近畫案,指尖虛點畫麵:“你看這梅枝的力道,石頭皴法的層次,乍看筆墨俱在,但細品之下,總覺隔了一層,欠了些許穿透紙背的勁道和潤澤。這種‘隔’,不是年代久遠造成的自然衰減,而是墨色隨紙張纖維被強行分離後,神韻流失的結果。再者……”
他微微側身,讓窗光以極低的角度掃過畫麵,“這種淡到幾乎難以察覺的、不自然的‘紙麵平整感’,與原裱綾絹的陳舊程度略有不符,也是重新托裱加固過的痕跡。”
沈晦頓了一下,看著邵強灰敗的臉色,繼續道:“至於為何斷定是第三張……第一張(原作)墨色最濃,精神最足,若保存完好,價值最高;第二張已顯單薄,但大體形神仍在;這第三張,墨色最淡,尤其是梅花點蕊處的粉彩和枝幹上的淡赭,幾乎隻剩下影子,石頭的陰陽向背也顯得模糊。更重要的是,幾處本應連貫的筆意,在這裏出現了微妙的‘斷氣’和‘遲疑’,這不是畫者的問題,是揭裱時底層紙張纖維受損、導致吸墨不暢造成的。綜合來看,它是真的,因為筆意底子在;但它又不‘全真’,因為它隻是原作的影子,是最淡的那一抹。”
店內鴉雀無聲。那兩個夥計早已聽得目瞪口呆,陳煒也是恍然大悟,看向沈晦的眼神充滿了佩服,又帶著點後怕。
“這小子,不僅眼毒,心也細得嚇人,更敢下這種非常規的結論。”
邵強拿著那張鑒定報告的手,微微發抖。其實,他自己也知道這是一張揭裱過的畫,要不然也不會拿出來給沈晦做局。
可令他沒想到的是,沈晦的分析絲絲入扣,直指要害。“半真半假,揭裱第三張”的結論,恰恰完美解釋了為何會有三張幾乎一模一樣的畫作存世。
“你……”邵強的氣勢徹底垮了,他試圖說點什麽找回場子,卻發現任何言辭在對方那冷靜犀利的剖析麵前都顯得蒼白無力。那五千塊錢,此刻更像是一個笑話,買來了對自己眼力和心胸的雙重否定。
沈晦不再看他,轉向陳煒:“陳哥,咱們耽誤的時間不短了。那位正主兒還見不見我們了?要是看不起咱們,也沒必要拿熱臉去貼人家的冷屁股。”
沈晦的話說得很不客氣,聲音很大,大到站在對麵的店鋪裏的人都聽得清清楚楚。
“這小子真有兩下子啊!就這麽十幾分鍾,連著破了邵強兩個局,還走了一次寶,撿了個大漏兒。”
說話的人是一臉陰鬱的老陸。
而站在他前方的老者,鶴發童顏,一身褐色中式對襟衣衫,臉上靜如古井,唯有一雙鷹隼般的眼睛,正隔著街道,靜靜地觀察著對麵店鋪裏的一舉一動。
最引人注目的是他左手小指上戴著的那枚銀色戒指。戒麵雕著一叢精致的菊花,在斜陽下泛著溫潤的冷光。
沒錯,這老者正是周海鷹。而他指間那枚菊花紋樣的戒指,也正是“東籬社”的信物。
此刻,他目光深邃地望著對麵那個提著帆布包、從容走出的年輕人,指間的銀戒在掌心微微轉動了一下。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