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星隕落雲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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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節:雜役院的清晨
寅時末,卯時未至,天光未開。
尖銳刺耳的銅鑼聲如同冰冷的鐵錐,粗暴地鑿穿了青陽宗外門雜役院沉滯的睡夢。
“起身!都給我滾起來!卯時點卯,遲誤者鞭十,克扣當日飯食!”
執事張豹那破鑼般的嗓子,混雜著銅鑼的餘音,在低矮、擁擠的排屋間回蕩,穿透薄薄的木板牆,砸在每個雜役的耳膜上。
陸昭幾乎是應聲而醒。不是被驚醒,而是五年來早已刻入本能的反應。他的眼睛在黑暗中睜開,裏麵沒有初醒的迷茫,隻有一片沉靜的、近乎麻木的清醒。
同屋的其他幾個雜役發出痛苦的呻吟、含糊的咒罵,以及窸窸窣窣掙紮著爬起來的聲響。空氣中彌漫著一股汗臭、腳臭、以及黴味混合的渾濁氣息。屋子很窄,對麵大通鋪要擠下七八個人,他這邊稍好,是靠牆的單人窄鋪,這是他用連續一年挑水最多換來的“特權”,卻也意味著更靠近漏風的門板。
深秋的寒意已濃,雜役院的被褥薄得像層紙,根本無法抵禦後半夜的冷峭。陸昭坐起身,快速將那件補丁摞補丁、早已看不出原本顏色的雜役服套在身上,冰冷的布料觸到皮膚,激起一層細小的疙瘩。
他動作麻利地疊好那床破被,翻身下床。木板地麵冰冷刺骨。
屋外,張豹的嗬斥聲和皮鞭抽打空氣的爆響不絕於耳,間或夾雜著某個起身稍慢的雜役吃痛的悶哼或求饒。
陸昭推開吱呀作響的木門,一股更凜冽的寒氣撲麵而來,讓他精神微微一振。院子裏已經站了不少人,個個縮著脖子,睡眼惺忪,在朦朧的晨霧中像一群瑟縮的鵪鶉。人人臉色蠟黃,眼圈泛黑,這是長期營養不良、睡眠不足且被地脈煞氣侵蝕的共同表征。
張豹提著皮鞭,像一頭巡視領地的惡狼,在人群中踱步,陰鷙的目光掃過每一個雜役的臉,看到誰動作慢了點,上去就是一鞭子,也不管抽在哪裏。
“快!快!快!磨磨蹭蹭的廢物!宗門白養著你們嗎?”
陸昭沉默地快步走入隊伍,盡量降低自己的存在感。他的目光快速掃過灶房方向。幾個負責炊事的雜役正手忙腳亂地將一個個巨大的木桶抬出來,裏麵是寡淡的、能照出人影的稀粥,以及一堆黑乎乎、硬得能硌掉牙的粗麵餅子。
那是他們一天的開始,也是支撐他們完成沉重勞役的唯一能量來源。
點卯很快結束。沒有人敢遲到。
接下來是領飯。隊伍緩慢地向前蠕動。輪到陸昭時,炊事雜役用長柄木勺在粥桶底攪了攪,勉強舀起半勺還算粘稠的粥倒進他遞過去的破口陶碗裏,又抓起一塊最小的餅子塞給他,臉上沒有任何表情,仿佛在處理一件沒有生命的物品。
陸昭默默地接過,走到院子角落,蹲下來,小口小口地開始進食。粥是冷的,帶著一股糊味和黴味。餅子需要用力撕咬,然後用唾液慢慢軟化才能下咽。他吃得很仔細,不浪費一粒米,一點碎屑。胃裏有了點東西,那股冰冷的空虛感才稍稍驅散。
周圍響起一片狼吞虎咽的咂嘴聲和抱怨聲。
“媽的,又是這豬食!” “知足吧,聽說後山礦坑那邊,一天就一頓幹的。” “唉,這日子什麽時候是個頭…” “頭?要麽淬體成功進了外門,要麽哪天累死病死在路上,就是頭!”
低聲的交談充滿了絕望和麻木。也有人試圖巴結一下負責分飯的雜役,想多撈一點稠粥,換來的是不耐煩的嗬斥和推搡。
陸昭安靜地吃著,對周圍的抱怨和嘈雜充耳不聞。這樣的場景,五年來每天都在重複。最初的憤怒、不甘、委屈,早已被沉重的扁擔和冰冷的現實磨平了棱角,沉澱為心底最深處的、冰冷的硬核。
他很快吃完了屬於自己的那份食物,甚至將碗沿舔得幹幹淨淨。然後他站起身,走到水缸邊,用瓢舀起冰冷的清水,慢慢喝了幾口,又仔細地將陶碗衝洗幹淨。
做完這一切,他抬頭看了看天色。東方天際剛剛泛起一絲極其微弱的魚肚白,離正式上工還有一刻鍾左右的時間。
大部分雜役還在抓緊最後的時間抱怨、發呆,或者試圖找地方再眯一會兒。
陸昭卻默默走向院子一角那排巨大的水缸。那是他們挑水回來傾倒的地方。他拿起靠在牆邊的竹掃帚,開始一下下地清掃水缸周圍因為淩晨挑水而濺出來的水漬和泥濘。
這個舉動與周圍的環境格格不入。有幾個雜役投來怪異或嘲諷的目光。
“嘖,真積極,裝給誰看呢?” “嗬,說不定指望張執事看到,賞他半塊餅呢。” “傻了吧唧的,有這力氣不如省著點挑水。”
低低的譏笑聲傳來。
陸昭仿佛沒有聽見。他並不是為了表現給誰看,也並非奢求獎賞。這隻是一種習慣,一種在絕境中為自己尋找一點點秩序和掌控感的微小努力。清掃的過程,也能讓他活動開經過一夜休息後有些僵硬的筋骨,為接下來的登雲道做準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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同時,他的目光偶爾會掠過遠處那雲霧繚繞、亭台樓閣隱約可見的內門區域。那裏的天空,似乎都比雜役院上空更藍一些。
就在這時,一陣清脆悠揚的鍾聲從山頂傳來,與雜役院的銅鑼聲判若雲泥。那是內門弟子晨課開始的信號。
幾乎同時,一道絢麗的流光從內門方向升起,如同一道彩虹劃破漸明的天空,那是一柄飛劍,劍身上隱約立著一個身影,衣袂飄飄,仙風道骨,瞬間消失在群山之間。
禦劍飛行。
院子裏的雜役們紛紛抬頭,臉上露出無比羨慕、乃至敬畏的神情。
“是內門的仙師…” “什麽時候我能…” “別做夢了,趕緊想想今天的登雲道怎麽爬吧!”
驚歎聲中,夾雜著更多的自嘲和絕望。
陸昭也停下了清掃的動作,仰頭望著那道劍光消失的方向,久久沒有低頭。
他的臉上依舊沒有什麽表情,但那雙深邃的眸子裏,在極深處,有什麽東西,如同被投入石子的古井,極其微弱地波動了一下。
那是對力量的向往,是對另一種生活的渴望,是支撐他在這泥潭般的生活裏堅持下去的、最深沉的動力。
盡管,那動力被隱藏得如此之深,深到連他自己有時都難以察覺。
張豹的鞭聲再次響起,打破了短暫的寧靜。
“看什麽看!那是你們能癡心妄想的嗎?集合!準備上山!”
雜役們如夢初醒,慌忙扔下碗筷,拖著疲憊的身體,走向院子中央那排散發著沉重氣息的玄黑色木桶。
新的一天,開始了。與過去的五年,以及可以預見的未來無數天,似乎並沒有什麽不同。
沉重的扁擔,冰冷的煞氣,望不到頭的石階。
陸昭沉默地走到屬於自己的那副桶前,熟練地將扁擔放在肩上,調整好呼吸和姿態。
晨光微熹,照亮他沉靜而堅毅的側臉,也照亮前方那蜿蜒向上、仿佛直通幽冥的登雲道。
第二節:蘊炁丹的算計
沉重的木桶轟然落地,發出一聲悶響,濺起少許冰寒的水花,在青石板上迅速凝結成薄霜。
終於…到了。
陸昭站在雜役院結算處的平台邊緣,感覺兩條腿像是不屬於自己,微微打著顫。每一次從登雲道上下來,都像是從鬼門關口繞了一圈回來。肺葉火辣辣地疼,每一次呼吸都牽扯著胸腔深處的地脈煞氣,帶來針紮般的刺痛。肩頭早已麻木,被沉鐵木扁擔反複碾壓的皮肉紅腫不堪,與粗糙的麻布衣料摩擦,傳來一陣陣灼熱的痛感。
他沒有像大多數雜役那樣立刻癱軟在地,而是強撐著穩住身形,慢慢調整著呼吸,試圖將那侵入體內的煞氣帶來的不適壓下去。目光掃過結算處那個昏昏欲睡的老執事。
輪到他了。
他沉默地走上前,伸出因為長時間用力而有些僵硬、布滿老繭和凍瘡的手。
老執事頭也沒抬,從一個上了鎖的小木匣裏摸出兩枚龍眼大小、表麵粗糙、色澤黯淡的灰褐色丹藥,又從一個巨大的筐籮裏抓起三張幹硬黝黑、幾乎能當磚頭用的粗麵餅,一股腦地塞到他手裏。
“下一個。”老執事的聲音含糊不清,帶著濃重的睡意。
這就是他一天辛苦勞作的全部報酬——兩枚最低等的“蘊炁丹”,三張粗麵餅。
餅子也就罷了,雖然難以下咽,但至少能果腹,是實實在在的熱量。關鍵是這兩枚蘊炁丹。
陸昭小心翼翼地捧著丹藥和餅子,走到平台一個相對僻靜的角落,緩緩坐下,沒有立刻去吃那能立刻補充體力的餅子,而是先將目光投向了掌心中那兩枚蘊炁丹。
丹藥表麵坑坑窪窪,甚至能看到未研磨均勻的粗糙草梗和礦物顆粒,散發著一股淡淡的、混雜著土腥和藥草苦澀的氣味。裏麵蘊含的天地玄炁微乎其微,對於正經修士來說,恐怕連塞牙縫都不夠,雜質卻多得嚇人,服用過多反而可能淤塞經脈。
但對他,對所有這些掙紮在煞氣侵蝕下的雜役而言,這卻是維係生命、勉強修煉、不至於很快被榨幹最後一絲元氣的救命稻草。
五年了,他每個月領到的都是這種最劣等的丹藥。據說外門弟子每月能領到五枚品質好上數倍的“聚炁丹”,而內門弟子更是有“培元丹”甚至更好的靈藥供應。
雲泥之別。
陸昭的眼神沒有絲毫波動,早已習慣了這種不公。他仔細地觀察著這兩枚丹藥,甚至用手指輕輕摩挲,感受其硬度,掂量其分量——盡管每次的重量都幾乎分毫不差。
他在計算。
極度精確地計算。
體內的地脈煞氣如同附骨之疽,無時無刻不在侵蝕他的肉身和本就不多的元氣。蘊炁丹的作用,一是提供微薄玄炁嚐試修煉,二是借助那點藥力勉強抵禦、化解一部分煞氣。
以往,他需要每天服用大半顆,才能勉強維持一個平衡,不至於讓煞氣積累到徹底摧毀身體的程度。剩下的,則要積攢起來,每隔五六天,才能湊足一顆完整的量,用於衝擊那渺茫的“感炁”境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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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即便如此精打細算,五年過去,他依舊在原地踏步。煞氣未見減少,感炁遙遙無期。丹藥的效果似乎越來越弱。
而今天…
他下意識地感受了一下體內。經過昨夜那鐵片的詭異異動和吞噬,他經脈內的煞氣和原本微弱的玄炁都被滌蕩一空,此刻反而有一種異常的“空蕩”感。雖然虛弱,但那持續的蝕骨之痛確實減輕了。
這是否意味著…短期內,他對蘊炁丹的需求可以降低?
一個大膽的念頭在他心中浮現。
如果他今天…不服用蘊炁丹呢?
省下來的這一枚多,加上之前幾日積攢的少許,或許明天,他就能湊足接近兩顆的量!一次服用接近兩顆蘊炁丹,產生的藥力將會遠超平時!或許…或許就能產生質變,一舉衝破關卡,完成“感炁”?
這個想法帶著巨大的誘惑力,讓他沉寂已久的心湖都忍不住泛起波瀾。
但風險同樣巨大。
地脈煞氣是無孔不入的。雖然此刻體內暫時“空”了,但誰敢保證煞氣不會很快再次侵蝕進來?沒有丹藥藥力的保護,他的身體就像是不設防的城池,煞氣長驅直入的速度可能遠超想象。一旦失控,可能一夜之間就傷及根基,甚至…
…暴斃而亡。
而且,鐵片帶來的“空”是福是禍尚未可知。那冰冷的死寂感,是否會對丹藥的吸收產生負麵影響?萬一藥力也無法留存呢?
希望與風險,像兩條毒蛇,在他心中糾纏撕咬。
他低頭看著掌中那兩枚粗糙的丹藥,眼神複雜。它們此刻代表的,不僅僅是維持生存的物資,更是一個殘酷的抉擇,一場以自身性命為賭注的賭博。
平台的寒風吹過他汗濕的額發,帶來一陣涼意。遠處,幾個雜役已經迫不及待地將領到的蘊炁丹吞服下去,臉上露出片刻的舒緩之色,然後才開始啃食幹硬的餅子。
也有人像他一樣,小心翼翼地將丹藥收起,顯然也是打著積攢的主意。但他們的眼神大多麻木,隻是一種習慣性的節儉,而非像陸昭這樣,帶著一種孤注一擲的瘋狂算計。
陸昭沉默了許久。
最終,他眼中閃過一絲極度的狠厲和決絕。
五年了!按部就班的結果就是永無出頭之日!繼續下去,遲早也是被耗幹、累死、或者像那些受不了逃走的雜役一樣,不知所蹤,無人問津!
這鐵片的出現,無論是災禍還是機緣,都已經打破了死水般的現狀!
賭了!
他小心翼翼地將兩枚蘊炁丹都用早已準備好的、洗得發白的軟布包好,一層層裹緊,確保藥氣不會外泄,然後才鄭重地放入懷中貼肉藏好。那冰冷的觸感,仿佛是他滾燙身心的一抹冷卻劑。
然後,他才拿起那三張粗麵餅,就著腰間皮囊裏冰冷的清水,慢慢地、用力地咀嚼起來。
餅子粗糲,刮得喉嚨生疼。但他吃得很認真,很用力。
他要活下去。
他要攢足力量,去賭那一個微乎其微的可能!
陽光漸漸升高,照亮他沉靜而堅定的臉龐,也照亮了他懷中那兩份被給予厚望的、微不足道的“資本”。
未來的路是更深的深淵,還是絕處逢生,他不知道。
他隻知道,從省下今天這顆蘊炁丹開始,他走上了一條更加危險,卻也或許唯一能打破命運枷鎖的道路。
第三節:演武坪外的目光
午後的陽光,勉強驅散了些許登雲道帶來的寒意,卻驅不散雜役院彌漫的疲乏與沉悶。
短暫的休息時間,大多數雜役選擇找個角落癱坐著,抓緊每一點時間恢複體力,以應對下午同樣繁重的勞役——或許是去後山砍伐同樣沉重的“鐵木”,或許是去藥田伺候那些嬌貴卻脾氣暴躁的靈植,又或許是去礦洞麵對更濃鬱的煞氣和危險。
空氣裏彌漫著壓抑的喘息和零星的呻吟。
陸昭卻沒有休息。
他吃完了最後一點餅子渣,喝光了皮囊裏的水,然後站起身,默默地向雜役院外走去。他的腳步依舊有些虛浮,但眼神卻帶著一種明確的目的性。
有幾個雜役瞥了他一眼,露出些微詫異,但很快又失去了興趣,重新閉上了眼睛。特立獨行的人在哪裏都有,隻要不影響到自己,沒人願意多管閑事。
穿過雜役院低矮的籬笆牆,沿著一條被雜草半掩的、鮮有人走的小徑,陸昭來到了靠近外門區域的一處小山坡後。這裏地勢稍高,坡上生著幾叢耐寒的灌木和稀疏的竹子,正好能遠遠望見下方那片寬闊平整、用白玉般石板鋪就的場地——外門演武坪。
此時,正是外門弟子進行午後鍛體的時辰。
尚未靠近,一陣陣整齊劃一的呼喝聲,以及拳腳破風的銳響,便已隱隱傳來。空氣中彌漫的天地玄炁,似乎也比雜役院那邊活躍、濃鬱不少。
陸昭熟練地找到一處灌木叢後的凹陷,將自己隱藏起來,隻露出一雙眼睛,如同潛伏的獵豹,銳利地望向演武坪。
下方,近百名身穿統一青色勁裝的外門弟子,正分成數個隊列,演練著《青陽鍛體訣》的配套拳法——《青陽破雲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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動作剛猛淩厲,步伐沉穩紮實。每一次出拳、每一次踢腿,都隱隱帶動周身氣流,與體內運轉的玄炁相合,爆發出不俗的力量。淡淡的各色玄炁光暈在他們體表流轉,雖然大多微弱,卻昭示著他們與雜役的天壤之別——他們已是真正踏入修煉門檻的修士。
“哈!” “嘿!”
充滿朝氣與力量的喝聲震動著空氣。陽光灑落在那些年輕而充滿希望的臉龐上,汗水閃爍著晶亮的光澤。他們每一個人,都擁有陸昭夢寐以求卻求之不得的東西——能夠引動、煉化玄炁的資質。
一股複雜的情緒在陸昭心中翻騰。有羨慕,有渴望,有深入骨髓的不甘,也有一絲極淡的、連他自己都不願承認的嫉妒。
但他很快將這些情緒壓下。他不是來感傷自憐的。
他的目光變得極其專注,如同最精密的法器,快速掃過整個演武場,最終鎖定在第三排靠近右側的一個少年身上。
那少年約莫十五六歲,比陸昭可能還小些,麵容尚帶稚氣,但眼神專注,動作一絲不苟。他的玄炁修為顯然不算突出,周身流轉的光暈淡薄,但《青陽破雲手》的招式卻打得異常標準,甚至可以說…頗有靈性。很多細微的發力技巧和身形轉換,做得比周圍不少人都要到位。
陸昭不認識他,也不需要認識。他觀察這個少年好幾天了。此人天賦或許中平,但悟性似乎不錯,對於功法招式的理解往往能抓到精髓,而且練習極為刻苦。他是最好的觀察樣本。
陸昭的瞳孔微微收縮,將全部精神力凝聚起來。視野裏,其他弟子漸漸模糊虛化,隻剩下那個少年的身影被無限拉近、放大。
他的每一次呼吸節奏,每一次肌肉的繃緊與放鬆,腳步騰挪時重心的細微變化,出拳時腰胯的扭轉與力量的傳導,乃至指尖在最後發力那一瞬的微妙震顫…所有細節,都被陸昭貪婪地捕捉、分析、記憶。
他的嘴唇無聲地翕動,若是湊得極近,或許能聽到極其微弱的自語:
“原來如此…‘推山式’的勁力並非直來直往,手臂需含三分繃勁,如弓未滿,在最終接觸的刹那,腰腹驟然發力,勁力如潮湧,節節貫通,一浪高過一浪…” “‘回風步’的轉折,重心要先沉後揚,借助大地的反挫之力,而非單純依靠腿力硬扭…” “玄炁運轉的節點…與動作的配合,原來是在這個竅穴瞬間注入,才能最大化威力…”
他看的不僅僅是動作,更是在透過動作,反推其內在的玄炁運行法門,理解《青陽鍛體訣》更深層次的奧義。
這些精妙之處,那發下的紙質功訣上往往語焉不詳,或者需要師長的親身指點才能領悟。而陸昭,全靠自己五年來的反複琢磨和這偷學來的零星碎片,一點點拚湊。
他對《青陽鍛體訣》理論上的理解,早已遠超許多外門弟子,甚至能隱隱指出其中幾處看似矛盾、實則蘊含深意的關竅。缺的,就是那能引動玄炁入體的“資質”,以及係統的指導。
時間一點點流逝。陸昭如同石雕般一動不動,隻有眼珠在偶爾轉動,追蹤著場下的身影。他的額頭甚至滲出了細密的汗珠,這種極限的專注和記憶,對精神力的消耗極大。
下方的少年打完一套拳法,收勢而立,微微喘息,臉上帶著滿足和認真,顯然沉浸在自己的修煉世界中,絲毫不知自己的一招一式正被遠處一雙眼睛如此細致地剖析、竊取。
教習的師兄開始巡視指點,偶爾在那少年身邊停留,點頭表示認可,或糾正某個細微不足。陸昭立刻豎起耳朵,試圖捕捉那些隨風飄來的、斷斷續續的指點聲,每一個字都如同甘霖,被他牢牢記在心裏。
“嗯,此處氣沉膻中,意透指尖…” “步伐略浮,根勁不足…” “很好,這一式‘燎原’的火意已得三分神髓…”
這些碎片化的信息,與他之前的觀察相互印證,不斷修正和豐富著他的認知圖譜。
偷學,是極度危險的行為。一旦被發現,輕則鞭笞重罰,重則廢逐出門。宗門絕不允許核心功法被雜役窺探。
但陸昭別無選擇。這是他能接觸到的、唯一能窺探力量殿堂縫隙的途徑。每一次偷學,都像是在刀尖上跳舞,在懸崖邊竊火。
陽光漸漸西斜,演武坪上的弟子們開始收功,三三兩兩地散去,交談聲、笑語聲隱約傳來。
陸昭也緩緩吐出一口濁氣,從極度專注的狀態中脫離出來,感到一陣精神上的疲憊,但眼中卻閃爍著收獲的光芒。
他閉上眼睛,在腦海裏將方才偷學到的幾個關鍵動作細節反複回味、拆解、重組。確保每一個細節都烙印在記憶深處。
然後,他才小心翼翼地站起身,活動了一下有些僵硬的四肢,最後望了一眼那片即將空蕩的演武坪,轉身,如同來時一樣,悄無聲息地沿著原路返回。
懷揣著偷來的“一招半式”,如同懷揣著一點偷來的火種,支撐著他,回到那沉重而冰冷的現實中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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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點微弱的火種,能否燎原,他不知道。
但他會死死抓住它,絕不放手。
第四節 完美功訣與無用功
雜役院西角的柴房總是彌漫著一股潮濕的黴味,陸昭卻對這味道格外熟悉。當暮色像浸透了墨汁的棉絮般壓下來時,他正蜷縮在柴堆深處,指尖無意識地摩挲著粗糙的木柴紋理,耳畔還回蕩著演武坪方向傳來的呼喝聲。
那些聲音裏裹挾著天地靈氣的震顫,外門弟子引氣入體時,丹田會泛起微光,如同夏夜草叢裏的螢火。陸昭曾在送水時遠遠望過一次,那淡青色的光暈順著經脈流轉,最終匯入小腹,讓他心髒都跟著發緊。
他緩緩閉上眼睛,雙手虛攏成拳,指尖相對,擺出《青陽引氣訣》的起手式。這是青陽宗最基礎的入門功訣,雜役們偶爾能從外門弟子的閑聊中聽到隻言片語,真正能完整記住招式的,整個雜役院或許隻有他一個。
五年前剛入山門時,負責登記的執事曾隨口念過一遍口訣,陸昭隻聽一次便再沒忘記。後來他借著送水的機會,偷偷觀察外門弟子演練數百次,將每一個轉折、每一次吐納的節奏都刻進了骨頭裏。
此刻他屏氣凝神,舌尖抵住上顎,按照功訣記載緩緩沉降心神。腦海中清晰地浮現出靈氣流轉的路徑:從百會穴吸入,經玉枕、大椎,分作兩股沿手臂內側下行,匯於掌心勞宮穴,再折返向上,過膻中,最終沉入丹田氣海。
這路徑他早已爛熟於心,甚至能描摹出每一處經脈的分支岔路。可當他試圖引導那無處不在的天地靈氣時,指尖卻隻有一陣細微的麻癢,像是有幾粒塵埃在皮膚上遊走,稍縱即逝。
陸昭沒有睜眼,額角卻滲出細密的汗珠。他能清晰地“看”到靈氣在身體周圍盤旋,那些無形無質的能量帶著草木生長的清新,如同活潑的遊魚。可每當它們要觸及皮膚時,就像遇到了無形的屏障,紛紛彈開,絕不肯多做停留。
他試過用意誌強行壓迫,結果靈氣反彈得更凶,甚至讓他胸口一陣發悶。他也試過放緩呼吸,模仿嬰兒沉睡時的吐納節奏,希望能讓靈氣放下戒心,可依舊徒勞無功。
“呼——”
一聲悠長的歎息打破了柴房的寂靜,陸昭睜開眼,眸子裏最後一點光亮也熄滅了。他攤開手掌,掌心空空如也,隻有常年挑水留下的厚繭泛著黃白色的光澤。
五年來,這樣的嚐試從未間斷。從最初的滿懷期待,到後來的焦慮不安,再到現在的麻木空洞,他的心境就像被雨水反複衝刷的石頭,棱角漸漸磨平,隻剩下沉甸甸的疲憊。
牆角的破碗裏還剩小半塊糙米餅,那是他今天的晚飯。他拿起餅子,慢慢咀嚼著,幹澀的碎屑刺得喉嚨發疼。演武坪的呼喝聲還在繼續,其中偶爾夾雜著趙乾的聲音,洪亮而張揚,像是在炫耀著什麽。
陸昭忽然想起三個月前,他在藏經閣外的石階上見過一本被丟棄的《青陽功訣詳解》。書頁被雨水泡得發漲,字跡模糊不清,他卻像撿到寶貝似的藏了起來。那半個月裏,他每天隻睡兩個時辰,借著柴房縫隙透進的月光,逐字逐句地辨認那些模糊的墨跡。
書中說,引氣入體的關鍵在於“共鳴”,如同琴弦相和,需讓自身氣血與天地靈氣達成共振。可他的氣血就像生了鏽的鐵弦,無論如何撥動,都發不出應有的聲響。
他甚至能指出外門弟子修煉時的錯漏——比如趙乾總喜歡在吸氣時抬高肩膀,這會導致靈氣在玉枕穴凝滯;比如負責看守演武坪的李師兄沉肩過早,使得丹田吸納靈氣的效率降低三成。這些細微的破綻,那些正在修煉的弟子毫無察覺,旁觀者清的他卻看得一清二楚。
這種認知上的清醒,反而讓他更加痛苦。就像一個能精準背誦樂譜的聾子,明明知道每個音符的起落,卻永遠聽不到完整的樂章。
柴房外傳來腳步聲,是同住一間柴房的老雜役王伯回來了。老人佝僂著背,手裏攥著半袋草藥,看到陸昭時渾濁的眼睛亮了亮:“小昭,今天去後山采的蒲公英,煮水喝能敗火。”
陸昭連忙起身接過藥袋,指尖觸到老人冰涼的手,心裏微微發酸。王伯入山四十年,一輩子都是雜役,據說年輕時也沒能引氣入體。
“謝謝王伯。”他低聲道,將藥袋小心地掛在牆上。
王伯坐在自己的草堆上,捶著酸痛的腰,看著陸昭落寞的側臉,忍不住歎氣:“別太較勁了。咱這命,或許就不是吃修行這碗飯的。”
陸昭沒有回應,隻是重新閉上眼睛。黑暗中,他仿佛又看到那些靈氣在指尖遊走,明明近在咫尺,卻又遠如星辰。他不知道的是,藏在懷中的那枚鐵片,此刻正隨著他急促的心跳,散發出微不可察的涼意。
第五節 趙乾的二次羞辱
演武坪邊緣的青石欄杆被日光曬得發燙,陸昭蹲在陰影裏,手裏攥著塊抹布,假裝擦拭欄杆,眼角的餘光卻忍不住瞟向場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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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天是外門弟子考核的日子,十幾名弟子正在演練《青陽拳》,拳風帶動氣流,卷起地上的塵土,在陽光下劃出一道道金色的軌跡。趙乾站在隊伍最前麵,一身月白勁裝,動作舒展流暢,每一拳打出都伴隨著淡淡的青芒,引來圍觀弟子的陣陣喝彩。
陸昭的手指無意識地收緊,抹布被攥出深深的褶皺。他今天特意換了條幹淨的雜役服,借著清洗演武坪欄杆的差事,想看看外門考核的標準。再過半年,他就滿十六歲了,按照宗門規矩,這是雜役最後一次參加外門選拔的機會。
“喂,那雜役,過來!”
一個尖利的聲音突然響起,陸昭渾身一僵,抬頭就看到趙乾站在不遠處,正用馬鞭指著他。周圍的弟子紛紛側目,目光裏帶著毫不掩飾的戲謔。
陸昭慢慢站起身,將抹布藏在身後,低頭道:“趙師兄有何吩咐?”
趙乾緩步走過來,月白勁裝在他身上顯得格外紮眼,與陸昭灰撲撲的雜役服形成鮮明對比。他故意放慢腳步,讓馬鞭在指尖打著轉,聲音不大不小,剛好能讓周圍的人都聽見:“聽說你還在偷偷練《青陽引氣訣?”
陸昭的臉頰瞬間漲紅,像是被人當眾扒下了衣服。他攥著抹布的手微微顫抖,卻依舊低著頭:“弟子不敢。”
“不敢?”趙乾嗤笑一聲,突然揚起馬鞭,鞭梢擦著陸昭的耳畔抽在旁邊的欄杆上,發出“啪”的脆響。“上次在登雲道讓你滾,沒教你規矩嗎?雜役院的廢物,也配碰我青陽宗的功訣?”
周圍響起一陣哄笑,幾個與趙乾交好的弟子更是大聲附和:“趙師兄說得對,也不看看自己什麽德行!”
“我看他是癩蛤蟆想吃天鵝肉,真以為能一步登天?”
陸昭的指甲深深掐進掌心,血腥味在口腔裏彌漫開來。他知道自己應該轉身就走,像過去無數次那樣,把所有的屈辱都咽進肚子裏。可今天,看著趙乾那張得意的臉,聽著周圍刺耳的哄笑,他的腳像被釘在了地上。
“怎麽不說話?”趙乾向前逼近一步,居高臨下地看著他,“是不是覺得不服氣?也是,畢竟當年陸家族長還送過你‘麒麟子’的匾額,可惜啊……”
他故意拖長了語調,眼神像刀子一樣剜在陸昭心上:“可惜是塊連靈氣都引不進來的廢麒麟,如今隻能給我們這些‘凡夫俗子’擦欄杆。”
這句話像重錘砸在陸昭胸口,讓他猛地抬起頭,眼睛裏布滿血絲:“趙乾,你別太過分!”
“喲,還敢頂嘴?”趙乾像是聽到了什麽天大的笑話,突然抬腳,狠狠踹在陸昭肚子上。“一個連雜役都快做不下去的廢物,也敢直呼我的名字?”
陸昭猝不及防,被踹得連連後退,後腰重重撞在欄杆上,疼得他眼前發黑。他咬著牙想站起來,趙乾卻步步緊逼,一腳踩在他的手背上。
“啊——”
劇痛從手背傳來,陸昭忍不住悶哼一聲。趙乾的腳在他手背上碾了碾,語氣裏滿是殘忍的快意:“記住了,下輩子投個好胎,別再做癡心妄想的美夢。”
周圍的哄笑聲更大了,有人甚至開始起哄:“趙師兄,給他點教訓,讓他知道什麽叫規矩!”
陸昭死死盯著趙乾那張扭曲的臉,汗水混合著屈辱的淚水在眼眶裏打轉,卻倔強地沒有掉下來。他能感覺到手背上的骨頭在呻吟,可心裏的疼更甚千萬倍。五年來的隱忍、堅持,在這一刻仿佛都成了笑話。
就在這時,一道清冷的聲音突然響起:“趙師兄,考核時間到了。”
眾人循聲望去,隻見一個穿著淡紫衣裙的少女站在演武坪入口,眉目如畫,正是外門弟子中的佼佼者蘇清月。她皺著眉看著這邊,眼神裏帶著明顯的不悅。
趙乾臉上的囂張頓時收斂了幾分,他狠狠瞪了陸昭一眼,鬆開腳:“算你運氣好。”說完便轉身快步走向演武坪中央,仿佛剛才的一切隻是個無關緊要的插曲。
陸昭掙紮著爬起來,手背已經紅腫一片,留下清晰的鞋印。他沒有去看周圍的目光,也沒有去撿掉在地上的抹布,隻是低著頭,一步一步地走出演武坪。
陽光刺眼,他卻覺得渾身冰冷。走到無人的角落,他靠著牆壁慢慢滑坐在地,終於忍不住將臉埋在膝蓋裏。壓抑的嗚咽聲在空蕩的巷子裏回蕩,像一頭受傷的小獸,在無人知曉的角落舔舐著流血的傷口。
不知過了多久,他慢慢抬起頭,紅腫的眼睛裏沒有了淚水,隻剩下一種近乎偏執的堅定。他用沒受傷的左手緊緊按住胸口,那裏,那枚冰冷的鐵片仿佛也感受到了他的情緒,微微發燙。
“趙乾……”他低聲念著這個名字,聲音沙啞卻帶著不容置疑的決絕,“今日之辱,我陸昭記下了。”
第六節 偷學的一招半式
暮色四合時,陸昭悄悄來到演武坪西側的老槐樹下。這裏是外門弟子傍晚練拳的地方,此刻人已散去,隻留下滿地深淺不一的腳印和尚未散盡的拳風餘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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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從懷裏掏出個油紙包,裏麵是半塊糙米餅。今天被趙乾踹中肚子後,他一直沒胃口,此刻卻強迫自己小口啃著。手背上的傷還在隱隱作痛,他用布條簡單包紮過,可稍微用力還是鑽心地疼。
餅子吃完,他站起身,活動了一下僵硬的手腳。目光掃過演武坪中央,那裏的石板被常年踩踏,已經磨得光滑如玉,邊緣卻留著無數細密的凹痕——那是被拳風震出來的印記。
陸昭深吸一口氣,走到場地邊緣,緩緩擺出一個起拳的姿勢。這不是《青陽拳》的起手式,而是他昨天偷偷看到趙乾練習的《裂石掌》。
《裂石掌》是外門弟子能接觸到的最高深的掌法之一,據說練至大成,能一掌劈開三尺厚的青石。趙乾最近正在修煉這門掌法,每次練習都特意選在人多的地方,生怕別人不知道他的進境。
陸昭當時正提著水桶經過,聽到圍觀弟子的議論,便特意放慢了腳步。他沒有敢靠近,隻是躲在槐樹後麵,借著枝葉的掩護,將趙乾的動作牢牢記在心裏。
此刻他凝神靜氣,回憶著趙乾出掌的姿態:左腳在前,右腳稍後,重心下沉,掌心微凸,手腕要像斷了的鞭子一樣,在接觸目標的瞬間突然發力。
“喝!”
陸昭低喝一聲,學著記憶中的樣子推出右掌。風聲從耳邊掠過,掌心卻隻感受到一股微弱的氣流,連地上的塵土都沒揚起多少。
他不氣餒,收掌再試。這次他刻意放慢了速度,仔細體會腰部發力如何傳導到肩膀,再從手臂流注到掌心。可無論他怎麽調整姿勢,掌風始終軟弱無力,與趙乾那帶著青芒的掌法相去甚遠。
“不對……”陸昭皺著眉自語,“發力的順序錯了。”
他記得趙乾出掌時,肩膀幾乎不動,力量像是從脊椎裏迸發出來的。他試著繃緊後背的肌肉,果然感覺到一股不同的力道順著脊椎攀升,可到了肩膀處就像遇到了關卡,怎麽也送不到掌心。
“再來!”
陸昭咬著牙,一遍又一遍地重複著出掌的動作。夕陽的餘暉灑在他身上,將他的影子拉得很長,又漸漸被暮色吞噬。演武坪周圍的燈籠一盞盞亮起,昏黃的光線下,他的身影顯得格外孤單。
汗水浸濕了他的雜役服,貼在背上冰涼刺骨。手背上的傷口裂開了,鮮血滲過布條,在掌心上留下淡淡的紅痕。可他像是毫無察覺,依舊專注地揣摩著掌法的奧秘。
不知練了多少遍,當月亮爬上樹梢時,他的動作終於有了一絲神韻。出掌時肩膀不再僵硬,力量能順著手臂流暢地傳遞,雖然依舊沒有氣勁相隨,掌風卻比之前淩厲了數倍,能吹動身前半尺外的落葉。
“就是這樣……”陸昭眼睛一亮,心中湧起一陣狂喜。他能感覺到,這掌法的發力技巧與他挑水時的用力方式隱隱相通,都是借助身體的協調性,將分散的力量集中到一點爆發。
他想起自己每天挑著水桶攀登千階險,為了節省力氣,早已摸索出一套獨特的呼吸與步伐配合的節奏。此刻將這種節奏融入掌法,竟有種豁然開朗的感覺。
接下來的幾天,陸昭每天都會借著送水或打掃的機會,偷偷觀察外門弟子練拳。他不再執著於那些需要靈氣催動的招式,而是專注於基礎的拳腳功夫和發力技巧。
他發現,外門弟子練拳時往往過於依賴靈氣,反而忽略了肉身本身的力量。而他因為無法引氣,隻能將所有精力都放在打磨肉身和技巧上,竟走出了一條不同的路。
在雜役院後麵的廢棄石屋裏,他用一根木棍代替長劍,模仿著外門弟子練習《青陽劍法》的基礎招式。沒有靈氣加持,他的動作緩慢而笨拙,卻每一招都力求精準,感受著肌肉的拉伸與骨骼的轉動。
他還偷偷在挑水的木桶裏灌滿沙子,增加負重,磨練臂力;在登雲道最陡峭的路段,他會刻意放慢腳步,感受重心的變化,將這種感覺融入步法之中。
這些偷學來的“一招半式”,在外門弟子看來或許粗淺可笑,卻被陸昭視若珍寶。他像一隻謹慎的工蟻,一點一滴地積攢著屬於自己的力量,哪怕這些力量在別人眼中微不足道。
這天深夜,陸昭又在石屋裏練習《裂石掌》。月光透過屋頂的破洞照進來,在地上投下一塊亮斑。他的身影在月光與陰影間穿梭,掌風越來越淩厲,終於在一次出掌時,“啪”的一聲,竟將旁邊一塊拳頭大的碎石震成了兩半。
陸昭愣在原地,看著碎裂的石頭,久久沒有動彈。過了好一會兒,他才緩緩抬起手掌,掌心因為反複撞擊已經磨出了厚厚的繭子,此刻卻在月光下泛著異樣的光澤。
他知道,這隻是肉身力量達到極致的偶然爆發,與真正的《裂石掌》相比還差得遠。可這小小的進步,卻像一簇火苗,在他沉寂已久的心底重新燃起了希望。
“總有一天……”他望著石屋屋頂的破洞,那裏能看到幾顆稀疏的星辰,“我會讓所有人都知道,我陸昭,不是廢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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說完,他握緊拳頭,轉身消失在濃重的夜色裏。石屋裏隻剩下那塊被震碎的石頭,在月光下靜靜躺著,仿佛在見證著一個少年在絕境中不屈的掙紮。
第七節 古怪老漢與三個銅板
青陽山下的小鎮邊緣,總有個說不清道不明的角落。斷牆殘垣間堆著半人高的廢銅爛鐵,夕陽把影子拉得老長,像一張張扭曲的鬼臉。陸昭攥著懷裏三個磨得發亮的銅板,指尖沁出的汗讓銅綠蹭在掌心,留下幾道青黑的印子。
這是他攢了整整半個月的工錢。張豹的鞭子抽在身上時,他總想著能換副好點的傷藥,可每次路過藥鋪,那“一錢銀子”的價碼都像座山壓得他喘不過氣。直到三天前,他在挑水的山道上看見個老漢,正蹲在亂石堆裏扒拉什麽,懷裏露出的半截東西,看著竟和自己撿的那塊鐵片有幾分相似。
“後生,要看看不?”
沙啞的聲音像生鏽的鐵片在摩擦,陸昭猛地回過神,才發現自己已站在那堆廢品前。老漢穿著件打滿補丁的粗布褂子,頭發亂得像團枯草,唯獨一雙眼睛亮得驚人,渾濁的瞳仁裏仿佛藏著兩團鬼火,直勾勾地盯著他懷裏的銅板。
陸昭往後縮了縮手,喉結動了動:“老人家,您這……有舊鐵嗎?”
“舊鐵?”老漢咧嘴笑了,露出兩顆焦黃的牙,“我這寶貝,可比鐵金貴多了。”他從懷裏掏出個油布包,層層打開,裏麵赫然躺著幾塊形狀各異的金屬殘片,有的泛著銀白,有的透著暗紅,唯獨角落裏一塊巴掌大的黑鐵片,毫不起眼,卻讓陸昭心髒猛地一跳。
那鐵片邊緣坑坑窪窪,表麵覆著層厚厚的鏽跡,可輪廓竟和他貼身藏著的那塊有七八分像。更奇的是,它比同體積的鐵塊沉得多,老漢用兩根手指捏著,竟顯得有些吃力。
“這是……”陸昭的聲音有些發顫。
“撿的。”老漢說得輕描淡寫,隨手把鐵片丟在地上,“後山亂葬崗刨出來的,瞧著沉,打不了農具,也熔不了兵器,留著占地方。”
陸昭的目光黏在鐵片上挪不開。他想起王伯說過,亂葬崗底下是上古戰場的遺跡,偶爾能挖出些說不清道不明的物件。他蹲下身,指尖剛碰到鐵片,就覺一股涼意順著指縫鑽進來,比山澗的冰泉還要刺骨,讓他打了個激靈。
“老人家,這鐵片……”
“三個銅板。”老漢突然開口,眼睛仍盯著他攥緊的手,“你那三個子兒,換這塊廢鐵,劃算。”
陸昭愣住了。他本想討價還價,可看著老漢那雙仿佛能看透人心的眼睛,到了嘴邊的話又咽了回去。他慢慢鬆開手,把三個銅板遞過去,指尖觸到老漢枯瘦的手掌,像碰到了兩塊凍硬的柴禾。
老漢把銅板揣進懷裏,又拿起那塊黑鐵片,塞進陸昭手裏:“記住了,此石非石,遇血方醒,伴龍潛淵,待時而鳴。”
這十六個字說得又快又急,像道驚雷在陸昭耳邊炸響。他還想再問,老漢卻已扛起那堆廢品,佝僂的背影搖搖晃晃地鑽進殘垣後麵,轉眼就沒了蹤影,隻留下一陣若有若無的腥氣,像陳年的血混著鐵鏽的味道。
陸昭站在原地,手裏攥著那塊沉甸甸的鐵片。夕陽徹底沉了下去,暮色從四麵八方湧來,把斷牆的影子壓得更低。他把新得的鐵片和自己原來那塊放在一起,借著最後一點天光仔細比對——兩塊鐵片的鏽跡下,竟藏著一模一樣的紋路,像是某種奇異的鱗片,隻是一塊完整些,一塊缺了個角。
“遇血方醒……”他喃喃自語,摸了摸手背上尚未愈合的傷口,那裏還結著層暗紅的血痂。鬼使神差地,他用指甲摳破血痂,讓滲出的鮮血滴在鐵片上。
血珠落在鏽跡上,像滾進了幹涸的泥地,瞬間就沒了蹤影。鐵片依舊是那塊冰冷的鐵片,沒有任何變化。
陸昭苦笑一聲,大概是自己太想變強,連瘋老漢的胡話都當了真。他把兩塊鐵片疊在一起,用布條仔細纏好,貼身藏在懷裏,轉身快步往青陽山趕。夜色漸濃,山風卷著鬆濤掠過耳畔,竟讓他覺得那老漢的聲音還在風中回蕩。
回到雜役院時,柴房裏一片漆黑。王伯已經睡熟,發出均勻的鼾聲。陸昭摸黑躺在草堆上,胸口貼著那兩塊鐵片,冰涼的觸感透過粗布衣裳滲進來,竟奇異地讓他煩躁的心緒平靜了些。
他不知道,在他熟睡後,懷中鐵片上的血跡正順著那些隱秘的紋路緩緩遊走,像一條條細小的血蛇,鑽進鏽跡深處。而那老漢消失的殘垣下,一灘暗紅色的水漬正在月光下慢慢凝結,形狀竟與鐵片上的紋路一般無二。
第八節 月光下的異樣
子夜的月光,總帶著股說不出的寒意。
陸昭是被凍醒的。柴房的破窗沒糊紙,山風卷著碎雪沫子灌進來,落在臉上像針紮似的疼。他往草堆裏縮了縮,手無意識地按在胸口,卻猛地僵住——懷裏的鐵片,竟在發燙。
不是烈火燎原的灼痛,而是像揣了塊剛從灶膛裏扒出來的炭火,溫溫的,卻帶著股鑽勁兒,順著皮肉往骨頭縫裏滲。陸昭連忙摸出鐵片,借著從破窗鑽進來的月光一看,頓時屏住了呼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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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兩塊疊在一起的鐵片,此刻竟泛著淡淡的銀光。不是鏡麵反射的那種亮,而是從內裏透出來的,像浸在水裏的螢火蟲,忽明忽暗,節奏竟和他的心跳有些相似。更奇的是,原本坑窪的表麵,那些隱秘的紋路正在發光,紅色的血痂被銀色光暈襯得像一條條遊走的小蛇,順著紋路緩緩蠕動。
“這是……”陸昭的聲音發顫,他把鐵片湊到眼前,鼻尖幾乎要碰到鏽跡。月光穿過鐵片,在他手背上投下細碎的光斑,像撒了把星星碎。
他想起那老漢的話——“遇血方醒”。難道不是血,而是血加月光?
為了驗證,他伸手擋住破窗,柴房裏頓時暗了下來。失去月光的照射,鐵片的銀光果然漸漸淡了下去,發燙的溫度也慢慢降了回去,重新變得冰涼刺骨。陸昭移開手,月光再次湧進來,落在鐵片上,不過片刻,銀光又重新亮起,溫度也隨之回升。
反複試了三次,結果都一樣。陸昭的心像被什麽東西撞了下,砰砰直跳。他活了十五年,聽遍了宗門裏的奇聞異事,卻從沒聽說過有金屬能像這樣隨月光變化。
他悄悄爬起來,披了件打滿補丁的外衣,抱著鐵片溜出柴房。雜役院靜悄悄的,隻有巡夜的護院提著燈籠走過,腳步聲在石板路上拖得老長。陸昭借著牆角的陰影,繞到雜役院後麵的老槐樹下。
這裏地勢高些,月光沒了遮擋,灑在地上像鋪了層霜。陸昭把鐵片放在樹根處,自己則蹲在旁邊,睜大眼睛盯著。
銀輝落在鐵片上,那層鏽跡仿佛活了過來,開始慢慢剝落,露出底下青黑色的質地。那些鱗片似的紋路愈發清晰,竟像是在緩緩轉動,每轉一圈,銀光就亮一分。到後來,整片鐵片都籠罩在一團朦朧的光暈裏,連周圍的積雪都映得發藍。
陸昭忍不住伸出手,指尖剛觸到光暈,就覺一股奇異的力量順著手臂往上湧。這力量不像靈氣那樣飄忽,反而沉甸甸的,帶著種古老而威嚴的氣息,讓他想起小時候在祠堂裏見過的龍紋石碑。
他渾身的汗毛都豎了起來,想抽回手,卻發現指尖像被磁石吸住了似的,動彈不得。更讓他驚駭的是,那鐵片上的銀光竟順著他的指尖,緩緩流入他的體內。
沒有想象中的灼痛,反而是種難以言喻的舒坦。像是幹涸的河床被清泉滋潤,又像是緊繃的弓弦突然鬆開。他能清晰地“看”到那道銀光順著手臂的經脈遊走,所過之處,五年來淤積的疲憊和傷痛都在慢慢消散。
可當銀光走到肩膀處,卻突然停住了。就像遇到了一堵無形的牆,無論怎麽衝撞,都無法再往前半步。陸昭能感覺到那股力量在焦躁地翻騰,而他自己的經脈也開始隱隱作痛,像是要被撐裂似的。
“呃……”他忍不住悶哼一聲,額頭上瞬間布滿冷汗。
就在這時,鐵片的銀光突然黯淡下去,那股奇異的力量也像潮水般退了回去,重新流回鐵片裏。陸昭的指尖一鬆,終於掙脫了束縛。他踉蹌著後退幾步,捂著肩膀大口喘氣,剛才被銀光流過的地方還殘留著淡淡的暖意,可肩膀處卻傳來陣陣刺痛。
再看那鐵片,又恢複了原來的樣子,鏽跡斑斑,冰涼刺骨,仿佛剛才的一切都隻是幻覺。
陸昭撿起鐵片,緊緊攥在手裏,心髒還在砰砰狂跳。他不明白這到底是怎麽回事,但有一點可以肯定——這絕不是普通的鐵片。那老漢的話,那月光下的異動,還有剛才流入體內的奇異力量……這一切都在告訴他,自己可能撿到了個了不得的寶貝。
可為什麽那股力量到了肩膀就過不去了?陸昭揉著發痛的肩膀,突然想起王伯說過,他小時候生過一場大病,高燒不退,後來請了個遊方郎中,在他肩膀上紮了幾針才保住性命。難道是那時候留下的病根,堵住了經脈?
夜風更冷了,吹得老槐樹的枝椏“嗚嗚”作響,像有人在哭。陸昭把鐵片重新貼身藏好,抬頭望了望天上的月亮。一輪殘月掛在墨藍色的天幕上,周圍稀稀拉拉的幾顆星星,像是誰撒在黑布上的碎鑽。
他突然有種衝動,想再試試引氣入體。或許,有了這鐵片的助力,那扇緊閉了五年的門,能打開一條縫?
第九節 星輝淬體疑無路
老槐樹上的積雪“簌簌”地往下掉,落在陸昭的發間,瞬間就化成了水。
他盤膝坐在雪地裏,後背靠著粗糙的樹幹,雙手結成《青陽引氣訣》的印訣。懷中鐵片貼著心口,冰涼的觸感讓他紛亂的心緒漸漸平靜。月光透過稀疏的枝椏,在他臉上投下斑駁的光影,像一幅流動的水墨畫。
“吸氣,沉肩,意守丹田……”
陸昭在心裏默念著功訣,努力回憶著外門弟子引氣時的樣子。他能感覺到周圍的天地靈氣,像一群膽小的麻雀,在他身邊盤旋著,卻始終不敢靠近。五年來,每次都是這樣。
他悄悄握緊了藏在袖中的鐵片。剛才那股奇異的力量雖然沒能衝破經脈的阻礙,卻讓他感覺到一絲從未有過的通暢。或許,借著月光,借著這鐵片的異動,能讓靈氣對自己少些排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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