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章 平陽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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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元鼎三十二年,臘月初八,東州。
    距離太子自縊還有三十四天。
    林瀟瀟掀開轎簾,望見不遠處雪地中佇立的三道身影,正是太子李景坤、侯峰和那名陌生男子。
    她喚停馬車,小太監搓著凍紅的雙手快步上前攙扶。
    “娘娘,您玉體未愈,還是莫要下車的好。”
    小太監嗓音柔細又清澈,說話間嗬出的白氣在寒風中飄散。他雖這般勸著,但動作卻未停下,穩穩將林瀟瀟扶下馬車。
    “本宮已無礙,想下來走動走動。”
    林瀟瀟擺手示意不必跟隨,轉身踏雪而行。
    “眼下須得尋一個和侯大人獨處的時機。”
    她暗自思忖,此時北風漸息,四野寂靜,唯有踏雪聲咯吱作響。
    舉目望去,白雪茫茫,慘白日光刺得她眯起雙眼。
    前世北國小鎮的雪景在腦海中浮現。那時總與父親在雪中嬉鬧,那是她永生難忘的歡愉時光。
    自父親離去,她遠赴南方求學,從此再也沒有回過小鎮,再也沒見過雪。
    如今重見雪景,悵然之餘又覺慶幸。至少生死危機尚遠,還能偷得片刻安寧。
    三人察覺動靜,李景坤疾步相迎,侯峰與那陌生男子緊隨其後。
    “瀟瀟你病體未愈,該在車上好生休養。”
    李景坤眉頭緊鎖,語氣卻很溫柔。
    “臣妾已無大礙,”林瀟瀟轉頭看向李景坤身後的侯峰,“全仰仗先生所調製的凝神香,臣妾才能在短時間內恢複。”
    她刻意加強了“凝神香”的音調,希望能給侯峰以暗示。
    可侯峰卻麵色如常,隻垂首道了一句“娘娘吉人天相”,便不再多言。
    她隻得再將視線轉回,輕聲問道:“殿下因何如此憂心?”
    明知故問罷了。
    太子於她終究陌生,唯恐言多必失,隻想著盡力維持“太子妃”溫婉表象,莫要讓他人看出端倪。
    李景坤長歎一聲,垂首低眸。
    “來之前朝堂上還有人指責東州官員誇大其詞謊報災情,今日親見方知慘烈至此,餓殍遍野,百姓竟……易子相食。不想我大夏盛世之下,竟暗藏如此慘狀,是我這個儲君失德。”
    林瀟瀟輕扶太子手臂,輕聲安慰:“此乃天災,非殿下之過。”
    “雖為天災,卻是人禍!”李景坤驟然抬眼,怒意灼灼。
    “朝廷前後調糧有三百萬石,可各地賑災官員上下其手,層層盤剝。此等蠹蟲,我定要連根拔起!”
    侯峰此時躬身作揖,緩緩開口:“殿下,前方十五裏便是平陽城,眼下天色向晚,雪路難行,不如及早啟程。”
    林瀟瀟欲遞眼色,侯峰卻始終低眉。
    一旁的陌生男子亦開口附和:“侯大人所言極是。聽聞此處流民四起,匪患聚集,還請殿下先進城,明日卑職遣人安葬這些屍骨。”
    林瀟瀟循聲望去,但見此人雖作書生打扮,眉宇間卻透著一身英氣,腰間佩劍鑲嵌的寶石閃閃發光,看著倒更像個武將。
    她隻覺這男子的聲音聽著耳熟,但看樣貌,卻很陌生。
    車馬再度啟程,朝平陽城緩緩進發。
    林瀟瀟與太子、侯峰同乘一車。期間二人一直在探討當地災情和賑災事項,她隻得靜待時機。
    望著二人,她不知侯峰到底有沒有領會自己的暗示,一路苦思怎麽才能與侯峰單獨相見。
    夕陽將雪原染作猩紅,平陽城巍峨的輪廓漸現。城門前拒馬森列,兩排守衛持械而立。
    牆根處,蜷縮著一排破衣爛衫的百姓,三五人縮成一團,雙目緊閉,生死難辨。
    “來者何人?何事入城?”守軍橫戟攔車,厲聲問詢。
    小太監快步向前,“我家大人南下經商,路過此地,欲借宿一夜。”
    說著從懷中掏出一紙文書,交於守衛。
    守衛正欲放行,忽聞城內馬蹄聲疾。
    李景坤挑簾窺看,隻見一隊騎兵從城內疾馳而來,為首者錦冠玉帶,像是位官員。
    守軍慌忙拜迎,那官員馬鞭一指,高聲厲喝。
    “早令爾等驅散流民!為何仍聚集於此?”
    說著,身後的騎兵揚鞭驅趕,霎時間哀嚎四起。
    “回稟大人,卑職未敢放流民進城,隻是今日風大,讓他們在牆角處避避風寒。”
    “太子不日將至,這麽多流民讓他見了豈不覺得我賑災不力!怪罪下來你來擔著?還不速速趕走!”
    官員指揮守軍加快驅趕,很多百姓身體凍得僵硬,久久不能起身,兵士揚起馬鞭狠狠抽打,一鞭棉絮飛揚,二鞭鮮血飛濺。
    “住手!”
    李景坤終是按耐不住大喝出聲,他本想微服私訪,可這東州官員竟如此草菅人命,再不製止恐怕又要有百姓慘死街頭。
    聽見聲音,小太監慌忙回身攙扶,侯峰和那男子也紛紛下車。
    但見那男子迅如閃電,三兩下製服一名施暴的兵士,一腳將其踹趴在地。隨即拔出腰間佩劍,直指眾人大喝住手。
    “爾等是何人?要造反嗎!”
    官員向著李景坤勒馬前進,大聲質問。
    守軍聞聲瞬間擺開架勢將幾人與馬車團團圍住。
    男子持劍迅速護在李景坤身前,劍鋒凜然。一旁侯峰沉聲開口:“此乃當今太子,爾等還不速速跪迎!”
    兵士們麵麵相覷,不由得後退幾步,手中兵器也紛紛垂落。
    官員這才仔細打量起了幾人,見幾人雖衣著樸素卻氣宇不凡,心下已怯,卻強裝鎮定,大聲喊道:
    “空口無憑,可有印信?”
    護駕男子將腰間令牌取出,在官員頭前晃了晃,聲若洪鍾:
    “殿下印信豈是你能窺視!我乃北衙禁軍校尉,謝昭陽!滾下馬來!”
    官員聽後先是一怔,旋即滾鞍落馬,靴子卻絆住馬鐙,撲倒在地。
    “下官有眼無珠,衝撞殿下,下官該死,下官該死……”
    官員磕頭如搗蒜,完全沒有了剛才的威風。
    林瀟瀟此時在車中聞聲一驚,急掀轎簾。
    原來是他!怪不得聲音耳熟,原是東宮就已見過,隻是他當時一身戎裝,也未曾抬頭,這才沒有認出。
    可此人既已投靠薑允,為何會隨太子出巡?
    憶起侯峰曾說有人下毒,莫不是薑賊指派此人下手?
    李景坤垂眸睨視跪地顫抖的官員,胸中翻湧著難以抑製的厭惡。
    他早知如今吏治敗壞,自薑允得勢後更是變本加厲,卻未料到竟已糜爛至此。
    更可恨的是這些蠹蟲竟還想粉飾太平,蒙蔽聖聽,簡直該千刀萬剮!
    “報上名來。”
    李景坤聲音裏充滿殺意。
    “下、下官是平陽郡守曹鬆……,”曹鬆聲音發顫,“殿下明鑒,下官也是奉命行事啊!”。
    “奉誰的命?欺上瞞下,虐害百姓,你就是這般做官?”李景坤袖中雙拳緊握,“今日便拿你項上人頭,以儆效尤!”
    曹鬆聞言更是賣力磕頭,額頭滲出的鮮血在雪地上綻開一朵刺目的紅蓮。
    謝昭陽適時近前低語:
    “殿下,東州官場盤根錯節。初來乍到便大開殺戒,恐於賑災不利。”
    “況且這曹鬆,是薑大人的門生……”
    李景坤瞥了他一眼,旋即又望向侯峰,侯峰微微頷首。
    今日在車中,侯峰已向他諫言,東州遍布薑允黨羽,若無確鑿證據,貿然行動反而容易落人口實。
    他又瞥了謝昭陽一眼,緩步踱至曹鬆麵前,拈起那頂錦帽在指尖把玩。
    “念你尚知悔改,暫饒你一命,不過……”他話音一轉,“孤要問你借幾樣東西。”
    “殿下盡管吩咐!下官定當萬死不辭!”
    “你這身錦衣華服看著甚是保暖,”李景坤嘴角微揚,“借來贈與災民如何?”
    跪伏的曹鬆一愣,慌忙叩首。
    “下官這就回府取來……!”
    “不必!”李景坤回頭意味深長地看向謝昭陽,“就借你身上這套,有勞謝將軍。”
    “殿下饒命啊,下官有腿疾,不能著風……”
    在曹鬆的哀求聲中,李景坤走向災民,親手為一位老翁戴上錦帽。
    看著虛弱的災民,他轉身下令:
    “將所有災民送去郡府安置!再凍死一人,活剮了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