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六章 西流之兆,虎嘯東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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晨光初透雲層,將細碎的金輝灑在蓬萊仙島東岸的礁石上。潮水輕輕拍打,卷起雪白的泡沫,周而複始。
海棠樹下,雷雲緩緩睜開雙目。
他並未如往常般吐納朝霞紫氣,也未演練任何術法神通,隻是靜立。一身半舊的青色道袍在海風中微微拂動,整個人卻仿佛紮根於這方天地,氣息沉凝得讓周遭飛舞的塵埃都為之遲緩。
片刻,他雪白的長眉幾不可察地動了一下。
並非聽到什麽,也非看到什麽。而是神念感知之中,那浩渺天地間某種更為本源、更為隱晦的“流動”,起了一絲極其微妙的、不應有的“偏轉”。
是天地精氣。
此氣並非修士吐納煉化、用以壯大靈漩、開啟神藏的“靈氣”,而是維係山河大地生機、滋養萬物枯榮的根基之氣。它彌漫虛空,流轉於四時,存於草木呼吸之間,隱於川澤起伏之內,本是自然圓融,自成循環。
可就在方才,雷雲那已觸及神庭秘境邊緣的浩瀚神念,卻捕捉到了一縷不自然的“流向”。
絲絲縷縷,微弱到近乎虛無,卻帶著一種明確的目的性,自極廣闊的範圍內被無形之力牽引,朝著西北方位,緩慢而執拗地“匯聚”而去。
神念如無形之絲,循跡追索。越過蓬萊周遭三千裏碧波,越過更遠處星羅棋布的荒蕪島嶼,越過那片連海鳥都罕見的“靈機死寂帶”……最終,那隱晦流向的盡頭,指向一片在修行界記憶中已然模糊、蒙塵的古老大陸輪廓——
北俱蘆洲。
雷雲眼中掠過一絲沉凝。
北俱蘆洲。這名字,在如今的雍宸古星,已少被提及。它不是東勝神洲,人族鼎盛,宗門如林;不是南贍部洲,妖族縱橫,奇珍遍布;也不是西牛賀洲,佛理深植,秘境暗藏。在很多修士,尤其是年輕一輩看來,北俱蘆洲幾乎與“末法絕地”、“道統墳場”無異。
傳聞,那片大陸的天地精氣早已稀薄到可怕的程度,靈氣更是匱乏。曾經或許有過的輝煌道統,驚豔人物,早已在漫長歲月與莫名變遷中煙消雲散。如今的北俱蘆洲,修士數目凋零到可憐,殘存者境界普遍低微。
據那些零星流傳、真偽難辨的消息所言,在那裏,能成功踏入氣海秘境,凝聚出一道靈漩的,已算得上“人物”。若能僥幸突破至元精秘境,開啟一兩個體內神藏,那便足以在一方地域被尊為“老祖”或“城主”,麾下聚集起十幾個在氣海秘境門檻內外掙紮的追隨者,便是一方勢力。至於更高的神兵秘境、四柱秘境……那幾乎是隻存在於故老相傳、語焉不詳的古老傳說中了。
一片凋零至此、近乎被大道遺棄的土地,為何會引動天地精氣西流?
是那片大陸深處,某座沉寂萬古的禁忌之物在無人知曉的黑暗中開始複蘇,本能地汲取養分?還是有什麽存在,潛伏於那被遺忘的廢墟之下,行那逆奪天地造化之舉?
若是後者,所圖必然非小。能如此隱晦、且範圍似乎不小地引動天地精氣,此等手段,絕非尋常。
雷雲負手,目光似已穿透萬裏雲靄,落在那不可見的西北天際。他靜立不動,神念卻再度鋪展,更為細致地感知以蓬萊為中心的廣袤區域,尤其是西北方向的每一絲氣機變化。他需確認,這異動是偶發的漣漪,還是已持續一段時日的暗流。
恰在此時,東南海天相接處,傳來清越龍吟,由遠及近,帶著明朗親近之意,打斷了雷雲的沉思。
“嗷——!”
一金一銀兩道矯健龍影破開晨霧,自浩瀚碧波上掠來,臨近蓬萊時按下雲頭,化作人形飄然落下,正是東海龍宮大太子敖康與三太子敖震。
“雷雲前輩,晨安!”敖康當先拱手,氣度沉凝。敖震也跟著行禮,隻是目光已忍不住飄向小院廂房。
“是你們。”雷雲神色平和,微微頷首,“今日前來,可是有事?”
敖康笑道:“前輩明鑒。前些時日與衛兄弟、月漓妹子閑談,曾言及若他們修行暫歇,可同遊東海,見識一番別樣海景。今日天色晴好,風平浪靜,晚輩與三弟特來相邀。不知他二人此刻是否得空?”
話音未落,旁邊廂房門開,衛寒淵與薑月漓走出。衛寒淵氣息比前幾日愈發沉厚,氣漩穩固溫養,進展紮實。薑月漓則周身氣韻純淨,眉目瑩然。
“敖大哥,敖震。”兩人見禮。
雷雲目光掃過弟子,略一沉吟,道:“修行之道,一張一弛。你二人氣漩初凝,正需鞏固根基。外出遊曆,開闊眼界,體悟自然生發之機,亦是修行。既有敖康太子相邀,便同去吧。”
“謹遵師命。”
“多謝前輩!”
四人正欲動身,雷雲忽又淡淡道:“西北方向,若覺靈機流轉有異,或心神不寧,不必好奇,即刻返回。”
衛寒淵與薑月漓雖覺此囑有些特別,仍恭聲應“是”。
目送四道年輕身影駕起遁光,說笑著朝西北海天而去,雷雲靜立原地,麵上無波,心中那縷疑慮卻未散。斑斕礁海亦在西北,雖與北俱蘆洲相距億萬裏,但……
“罷了,兒孫自有緣法。”他低語一聲,轉身走向島心地脈節點,有些布置,需提前做了。
離了蓬萊,飛遁約百餘裏,下方海水漸由深藍轉為通透的碧色,陽光直透海底,映出下方連綿起伏、色彩絢爛至極的礁石叢林,正是斑斕礁海。
“看!那邊礁島上,好像有人?”敖震眼尖,指著左前方一座麵積稍大、布滿了五彩珊瑚碎片的礁島喊道。
眾人望去,隻見島邊一片銀白沙灘上,赫然立著一道魁梧身影。那人身量極高,虎背熊腰,隻穿一件無袖皮褂,露出筋肉虯結的古銅色臂膀,短發如鋼針般根根豎立。最為引人注目的是,他竟生著一頭罕見的白發,不顯老態,反襯得那張棱角分明、充滿野性的麵容愈發桀驁。此刻,他正對著一塊數人高的黑色礁石揮拳,拳風剛猛暴烈,每一擊都讓那堅硬礁石微微震顫,落下簌簌碎屑。
“咦?這氣息……是陸上的妖族?而且氣血之旺,煞氣之烈,頗為不凡。”敖康放緩遁光,微微訝異。東海之上遇到陸生妖族,倒是少見。
似乎是察覺到空中有人,那白發青年停下動作,驀然抬頭望來。一雙虎目精光四射,竟隱隱泛著淡金之色,目光銳利如刀,毫無避忌地掃過空中四人,尤其在感應到敖康、敖震身上那純正的龍族氣息時,眉頭一挑,非但無懼,反而咧嘴露出一口白牙,笑容張揚,帶著毫不掩飾的戰意。
“空中那幾條長蟲,看夠了沒?要下來比劃比劃?”聲音洪亮,透著一股子直來直去的莽勁。
敖震一聽“長蟲”二字,臉色頓時一沉。龍族何等尊貴,豈容他人輕辱?“你這白毛陸虎,好生無禮!”
“三弟。”敖康按住有些惱怒的弟弟,神色平靜地看向下方,“我等東海龍宮敖康、敖震,借道友寶地一觀海景,並無惡意。道友如何稱呼?”
“龍宮太子?”白發青年眼中戰意更濃,哈哈一笑,“怪不得氣息純正。老子行不更名,坐不改姓,白虎族,宣銘!都說龍族肉身強橫,神通廣大,今日碰巧遇上,不下來過兩招,豈不可惜?”他搓了搓手,一副躍躍欲試的模樣。
白虎族?衛寒淵心中一動。他曾聽雷雲提過,妖族之中有幾支血脈極其強橫的古族,白虎族便是其一,主掌殺伐銳金之氣,戰力卓絕,且族人大多性情直率剛烈,好戰成癡。看這宣銘的做派,倒是一點不假。
敖康搖頭:“我等出遊,隻為賞景散心,非為爭鬥。”
宣銘卻是不依,指著敖震:“你這小弟剛才不是挺衝?來來來,咱也不用神通法力,就憑肉身氣力,對轟三拳,敢不敢?輸了老子把這島上最好看的‘七彩珊瑚心’送你!”說著,他竟真從懷中掏出一塊拳頭大小、內裏流光溢彩、不斷變換七種顏色的晶瑩珊瑚,陽光一照,絢爛奪目。
敖震年輕氣盛,又被“長蟲”二字激著,見對方拿出彩頭,又隻比肉身氣力,哪裏還忍得住,看向敖康:“大哥!”
敖康看了看那宣銘,又看了看弟弟,略一思索,點頭道:“既是同道切磋,點到即止。”他看出這宣銘雖言行粗豪,眼神卻清正,並非奸邪之輩,且白虎族與龍族並無宿怨,讓三弟見識一下陸上強族的手段也好。
“好!”敖震大喜,按下雲頭,落在沙灘上。衛寒淵與薑月漓也跟著落下,在一旁觀看。
“爽快!”宣銘將七彩珊瑚心往旁邊一塊礁石上一放,大步走到沙灘開闊處,雙拳一對,骨節爆響,“別說我欺負你年紀小,讓你先攻!”
“誰要你讓!”敖震低喝一聲,體內龍元運轉,雖未化出龍形,但肌膚之下隱有銀色光華流轉,一步踏出,沙地微陷,右拳已如出海蛟龍,帶著沉悶的破空聲,直搗宣銘胸口。這一拳勢大力沉,更隱含龍族特有的磅礴厚重之意。
“來得好!”宣銘不閃不避,虎目圓睜,同樣是一拳轟出。他這一拳毫無花巧,隻有一種純粹到極致的剛猛暴烈,拳鋒所過,空氣發出刺耳的撕裂聲,隱隱有白金銳氣迸發。
“砰!”
雙拳對撞,竟發出金鐵交擊般的悶響。氣浪炸開,卷起漫天銀沙。敖震身形一晃,連退三步,沙灘上留下深深足跡,手臂一陣酸麻,心中暗驚:“好重的拳頭!好銳利的氣勁!”
宣銘也退了一步,眼中訝色一閃而過,隨即被更熾熱的戰意取代:“有點意思!龍族肉身,名不虛傳!再接我一拳!”他這次主動搶攻,步伐踏出似猛虎躍澗,拳勢更烈,隱隱有虎嘯之音相隨。
敖震咬牙,催動全力,揮拳迎上。又是兩聲沉悶巨響,氣勁四溢。三拳過後,敖震已是連退七八步,氣息微亂,手臂顫抖不止。而宣銘隻退了三步,雖然呼吸也粗重了些,但雙眼放光,顯然暢快淋漓。
“哈哈哈!痛快!你小子不錯,比那些軟腳蝦強多了!”宣銘收拳,大笑著一揮手,那七彩珊瑚心便淩空飛向敖震,“彩頭歸你了!你這朋友,我宣銘認了!”
敖震接過那流光溢彩的珊瑚,又聽得對方直言認友,心中的些許不服倒是散了大半,這白虎族漢子,倒是個直腸子。他甩了甩手臂,也露出笑容:“你拳頭夠硬!我敖震也認你這個朋友!”
不打不相識。氣氛頓時緩和。
宣銘這時才將目光轉向衛寒淵和薑月漓,尤其在衛寒淵身上停留一瞬,虎目微眯:“咦?你小子……氣血旺盛得不像話,偏偏氣息又沉凝得很。有點門道!你也是龍族的?不對,氣息不像。”
衛寒淵拱手:“在下衛寒淵,人族修士,這位是我師妹薑月漓。我等隨敖康兄、敖震弟出遊,偶經此地。”
“人族?”宣銘上下打量衛寒淵,興趣更濃,“能跟龍族太子混在一起,看來不簡單。怎麽樣,有沒有興趣也來對兩拳?放心,我不用法力,純拚氣血筋骨!”他一副見獵心喜的模樣。
衛寒淵正要回答,忽然,站在一旁始終含笑的敖康,臉色微微一變,霍然轉頭,望向西北方向那空茫的海天深處。
幾乎同時,宣銘也似有所感,猛地扭頭,臉上暢快的笑容瞬間收斂,取而代之的是一種野獸般的警惕,他抽了抽鼻子,仿佛在空氣中嗅到了什麽:“嘶……什麽鬼東西?剛才那一刹那,這海上的水靈之氣,還有那些維持生機的根本之氣……怎麽好像被什麽東西,往那邊狠狠扯了一下?”他指的,赫然也是西北。
敖康神色凝重,看向宣銘:“宣銘道友也感覺到了?”
“廢話!老子對氣機變動敏感得很!”宣銘皺緊眉頭,看向西北,“雖然就一下,很快就沒了,但絕對沒錯。那邊……有什麽東西在‘吃’這片天地的‘根基’?”他用的詞粗野,卻直指本質。
衛寒淵與薑月漓心中同時一凜。師尊的叮囑,敖康兄之前的感應,如今這剛結識的白虎族宣銘竟也有感……西北方向,究竟發生了什麽?
敖康沉聲道:“此事頗有蹊蹺。此地不宜久留,我等需速回蓬萊,稟明師長。”
宣銘摸了摸下巴,看向西北,眼中閃過一絲饒有興致的光芒:“能讓龍族太子這麽緊張……有意思。老子反正遊曆四方,閑著也是閑著,跟你們去蓬萊看看熱鬧,不介意吧?”他倒是自來熟。
敖康略一沉吟,想到對方出身白虎族,實力強橫,性情雖直卻非惡類,多一個朋友多一份力,便點頭:“道友願往,自然歡迎。”
當下,五人不再停留,駕起遁光,朝著蓬萊仙島方向疾馳而回。來時遊玩輕鬆,歸時卻各懷心思,海天之間,似有陰雲暗聚。那西北遙指之處,凋零的北俱蘆洲,仿佛一個無聲的漩渦,正在緩緩牽動著什麽。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