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暗礁暖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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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昭晏七年的春末夏初。
    醉仙樓西廂院角的幾株石榴樹,已然爆出一簇簇火焰般鮮豔的花苞,與這方小天地的壓抑沉悶格格不入。
    對江浸月而言,伺候巧娘的日子如同在薄冰上行走,每一步都戰戰兢兢,而鳶兒,便是這冰麵上唯一透進來的、帶著溫度的光。
    這日午後,巧娘因前夜暗自垂淚,飲了些悶酒,此刻正昏沉睡去。
    月奴得了片刻喘息,輕手輕腳地退出那間彌漫著脂粉與酒氣混合味道的屋子,深深吸了一口廊下微暖的空氣。
    她正準備去廚房看看能否討些熱水,一個熟悉的身影便從月亮門後閃了出來,笑嘻嘻地拉住了她的手。
    “月奴!快來看!”
    鳶兒臉上帶著神秘又興奮的笑容,不由分說地拉著她穿過幾條狹窄的巷道,來到後院一處堆放廢棄桌椅、少有人至的角落。
    這裏背靠高牆,能窺見一角天空,幾叢野薔薇正開得恣意,散發出淡淡的甜香。
    鳶兒變戲法似的從懷裏掏出一個小油紙包,打開一看,竟是幾塊形態可掬、色澤誘人的桃花酥。
    “喏,快嚐嚐!”
    鳶兒拿起一塊,不由分說地塞到月奴手裏,眼睛亮晶晶的。
    “前頭王員外家的小姐來聽曲,賞下來的,我偷偷藏了幾塊最好的!”
    月奴看著手中那塊精致的點心,又看看鳶兒因奔跑而泛紅的臉頰,心中暖流湧動。
    在巧娘那裏,她連一口熱乎飯菜都常常難以保證,更別提這樣的點心。
    她小口咬了一下,酥皮簌簌落下,清甜的豆沙餡在口中化開,是她早已忘卻的美味滋味。
    “好吃嗎?”
    鳶兒期待地問,自己也拿起一塊,滿足地眯起眼。
    “嗯。”
    月奴用力點頭,唇角微微上揚,露出一個極淡卻真實的笑容。
    這笑容如同破雲而出的月光,瞬間點亮了她沉靜的麵容。
    鳶兒看著她的笑,怔了一下,隨即歎道:“月奴,你笑起來真好看,像畫裏的仙子似的。”
    語氣裏帶著真誠的讚歎,隻是那讚歎底下,似乎還藏著一絲極淡的、連她自己都未曾察覺的複雜情緒。
    兩人並肩坐在一個倒扣的破木箱上,分享著這難得的甜點和靜謐時光。
    鳶兒嘰嘰喳喳地說著樓裏的新鮮事:哪個姑娘又得了新的頭麵首飾,哪個客人一擲千金隻為博美人一笑,還有她如何機靈地幫管事的媽媽解決了小麻煩,得了誇讚。
    月奴大多時候安靜地聽著,偶爾插一兩句。
    隻有在鳶兒麵前,她才會稍稍卸下心防,露出屬於十一歲少女應有的那一點點活潑。
    “那個巧娘,是不是又為難你了?”
    鳶兒注意到月奴手腕上有一道新的紅痕,蹙眉問道,語氣裏滿是心疼和憤憤,
    “真是老巫婆!自己沒了風光,就來磋磨你!”
    月奴下意識地拉了拉袖子,蓋住傷痕,輕輕搖頭:“習慣了。”
    聲音裏聽不出什麽波瀾。
    “習慣什麽呀!”
    鳶兒握住她的手,低聲道“月奴,我們一定要爭氣!等我們長大了,學了本事,絕不能像她那樣!我們一定要互相扶持,想辦法離開這個鬼地方!”
    “離開……”
    月奴喃喃重複著這個詞,目光投向高牆外那方狹小的藍天,眼中流露出深深的渴望。
    “鳶兒姐姐,我們能去哪裏呢?”
    “天大地大,總有容身之處!”
    鳶兒語氣堅定,仿佛早已籌劃過千萬遍。
    “我們可以去江南,聽說那裏四季如春,有吃不完的魚米;或者去蜀中,那裏山高皇帝遠,誰也找不到我們!”
    “我們找個山清水秀的小鎮,開個繡莊,或者支個茶攤,就我們姐妹倆,安安穩穩地過日子,再也不用看人臉色,再也不用擔驚受怕!”
    鳶兒描繪的未來如此美好,像一幅絢麗的畫卷在月奴眼前展開,幾乎讓她窒息。
    她緊緊回握住鳶兒的手,仿佛那是茫茫大海中唯一的浮木。
    “好……我們一起離開。”
    在這充滿憧憬的時刻,鳶兒看似無意地撫摸著月奴光滑的臉頰,感歎道:“月奴,你生得這樣好,便是我們最大的本錢。說不定……不用等那麽久,就會有貴人看上你,替你贖身呢?到時候,你可不能忘了姐姐我啊。”
    月奴卻立刻搖頭,眼神清醒得近乎冷酷:“不,鳶兒姐姐。我不要被圈養在籠子裏,做依仗別人喜怒活著的金絲雀。我要自由,真正的自由。”
    鳶兒眼中閃過一絲訝異,隨即笑道:“你說得對!自由最要緊!反正,無論去哪裏,我們姐妹都在一起!”
    有時,鳶兒會“好奇”地問起月奴的過去:“月奴,你小時候……家裏是什麽樣子的?你爹娘,一定也長得很好吧?”
    她的問題看似天真,目光卻仔細捕捉著月奴臉上每一絲細微的變化。
    月奴對父母的記憶已然模糊,但那份刻骨的傷痛從未遠離。
    她垂下眼簾,掩去眸中翻湧的恨意,隻低聲道:“記不清了……隻記得,家裏很暖和,娘親會唱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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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鳶兒便會體貼地不再追問,隻是輕輕拍著她的背,轉而說起其他趣事,仿佛剛才的問題隻是隨口一提。
    有時,看著月奴即使穿著粗布舊衣,也難掩那份日漸奪目的清麗,鳶兒會半真半假地感歎:“月奴,你真是越來越好看了,連樓裏的頭牌姐姐們都快被你比下去了。以後也不知哪個有福氣的能得了你去。”
    語氣裏那絲若有若無的酸意,像細小的針尖,輕輕刺一下,便迅速隱沒在她爽朗的笑容後。
    月奴隻當她是在為自己高興,從未深想。
    她甚至會將自己在巧娘那裏偷學到的、某個不易察覺的指法或步態,偷偷告訴鳶兒。
    她會在地上畫出偷看到的曲譜符號,兩人一起猜測它們的含義;
    她會模仿巧娘偶爾流露出的、那些經過訓練的、如何用眼神和姿態傳遞情緒的小技巧,與鳶兒一同練習、嬉笑。
    在這些時刻,她們仿佛真的隻是一對在逆境中相互取暖、共同成長的姐妹。
    月奴將她對自由的渴望、對未來的恐懼、對巧娘的隱忍,甚至內心深處對父母之死的隱痛,都毫無保留地傾訴給鳶兒。
    鳶兒則永遠是那個最好的傾聽者和安慰者,用她的樂觀和熱情,編織著一個關於共同未來的美夢,牢牢地係住了月奴全然信任的心。
    她們會分享偶爾得來的每一塊甜點,每一顆果子;
    會在被責罰後,互相為對方擦拭眼淚雖然月奴很少哭,或揉搓傷痕;
    會在寒冷的夜晚,偷偷擠在柴房的草堆裏,依偎著互相取暖,看著窗外的星月,一遍遍勾勒著那個名為“自由”的遠方。
    這暗礁旁的暖光,是如此真實而溫暖,足以讓飽經苦難的江浸月沉溺其中。
    她緊緊抓住這份情誼,如同瀕死之人抓住救命的稻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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