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荊棘學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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昭晏七年的初春,寒意未消,醉仙樓後院那棵歪脖子槐樹卻已冒出了些許嫩綠的芽尖。
十一歲的江浸月,身形如抽條的柳枝,又拔高了些許。
盡管依舊是粗布舊衣,盡管長期的勞作在她手上留下了薄繭,但那張臉,卻如同被春風拂過的花苞,日漸舒展出令人心驚的美麗。
眉不描而黛,唇不點而朱,尤其是那雙眼睛,黑得像最深的夜,沉靜中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倔強與警惕。
這份日漸藏不住的美貌,終於引起了老鴇徐嬤嬤更多的“關注”。
一日,她被叫到徐嬤嬤跟前。
徐嬤嬤端著鎏金手爐,上下打量著垂首站立的月奴,目光像評估貨物般銳利而挑剔。
“嗯,倒是沒長歪,比預想的還強些。”
她語氣平淡,聽不出喜怒,
“總在後院刷馬桶,也糟蹋了這塊料子。”
月奴心中一跳,不知這變化是福是禍。
“從今天起,你不用在後院幹雜活了。”
徐嬤嬤慢悠悠地說“去西廂巧娘那裏,給她當貼身丫鬟,伺候她起居。”
巧娘?月奴聽說過這個名字。
曾是醉仙樓紅極一時的花魁,琴棋書畫俱佳,尤其一手琵琶,據說能引得滿堂賓客落淚。
隻是年華易逝,如今已是三十出頭,門前冷落鞍馬稀,成了樓裏無人問津的過氣角色。
“巧娘雖然現在很少接客了,但本事還在。你跟在她身邊,機靈點,學著些。”
徐嬤嬤的話意味深長“若是能得她一兩分真傳,將來……也好派上用場。”
月奴明白了,這是要她開始“學藝”了。從一個純粹的粗使丫頭,變成了有“培養”價值的潛在棋子。
她低下頭,恭敬地應了聲:“是,嬤嬤。”
然而,等待她的,並非想象中的技藝傳授,而是另一重更為精細的折磨。
西廂是醉仙樓裏較為偏僻的角落,居住的大多是像巧娘這樣過了氣的姑娘。
房間雖不算破敗,卻透著一股陳腐的寂寥氣息。
空氣中彌漫著劣質脂粉和淡淡藥味混合的怪異氣味。
巧娘坐在梳妝台前,背影消瘦,穿著一件半舊不新的水紅色寢衣,頭發隨意挽著,露出的一段脖頸蒼白細瘦。
她正對著一麵模糊的銅鏡,小心翼翼地往眼角塗抹脂粉,試圖掩蓋那細密的紋路。
聽到腳步聲,她頭也不回,聲音帶著宿醉未醒的沙啞和毫不掩飾的厭煩:“來了?真是晦氣,自己都養不活了,還得替嬤嬤帶個小累贅。”
月奴屏住呼吸,輕聲道:“巧娘姐姐,月奴來伺候您。”
“姐姐?”
巧娘猛地回過頭,一張雖殘留著昔日風韻卻已刻滿歲月和失意痕跡的臉龐上,滿是譏誚,
“誰是你姐姐?少來套近乎!不過是嬤嬤扔過來的一個小玩意兒罷了。”
她的目光像冰冷的針,刺在月奴年輕光潔的臉上,尤其是在她那雙清澈明亮的眼睛上停留了片刻,眼中閃過一絲極快的嫉妒與怨毒。
曾幾何時,她也擁有過這樣的青春和資本,可如今,隻剩下鏡中日漸憔悴的容顏和窗外無盡的冷落。
“愣著幹什麽?”
巧娘突然厲聲道“沒看見地上的瓜子殼嗎?還不快掃幹淨!一點眼力見都沒有!”
從這一天起,月奴陷入了巧娘乖戾脾氣的泥沼。
這位過氣花娘將自身所有的失意、憤懣和對年華老去的恐懼,全都變本加厲地傾瀉在這個沉默的小丫鬟身上。
天不亮,月奴就必須起床,燒好熱水,準備好巧娘的洗漱用具。
巧娘睡眠極淺,稍有動靜便會大發雷霆,月奴隻能像貓一樣踮著腳走路。
清洗巧娘的裹腳布是最令人作嘔的活計之一。
那長長的白布,帶著汗漬、血汙和一種難以形容的腐舊氣味,每每讓月奴胃裏翻江倒海。
巧娘卻偏要她用手細細地搓洗,不能留下一絲汙跡。
“用力點!沒吃飯嗎?洗不幹淨今天就別想吃飯!”
巧娘尖利的聲音時常在耳邊響起。
倒夜香也是她的每日功課。
那沉重的木桶,對她而言依舊是個負擔。
她必須在天亮前,趁著無人時,悄悄提到後院指定的角落倒掉、刷淨。
春日清晨的寒風,吹在她單薄的衣衫上,讓她瑟瑟發抖。
有一次,她腳下一滑,險些將汙物灑在自己身上,換來巧娘一頓刻薄的嘲諷:“真是蠢笨如豬!連這點事都做不好,活該一輩子當下賤胚子!”
非打即罵成了家常便飯。
巧娘心情稍有不好,隨手拿起手邊的雞毛撣子、繡花撐子,甚至隻是團扇,都會沒頭沒腦地朝月奴打去。
有時是因為茶水太燙,有時是因為梳頭扯痛了她,有時,僅僅是因為她看著月奴那張日漸出色的臉,心裏不痛快。
月奴身上常常帶著青紫的痕跡。
她從不哭喊,隻是咬緊牙關默默承受,那雙黑眸愈發沉靜,沉靜得像一口古井,將所有情緒都吞噬殆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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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這壓抑的折磨中,她並沒有放棄觀察和學習。
通過巧娘半開的房門,她能看到其他姑娘的生活片段。
她看到新晉的紅牌姑娘如何被眾星捧月,如何巧笑倩兮地周旋於客人之間;
她也看到一些不得誌的姑娘,如何在夜深人靜時獨自垂淚,或借酒澆愁;
她還親眼見過一個不肯接客的姑娘,被幾個粗壯的婆子強行拖走,那淒厲的哭喊聲久久回蕩在走廊裏。
她明白了,在這裏,美貌和技藝是資本,但若沒有心機和手段,或者失去了利用價值,下場可能比單純的粗使丫頭更淒慘。
歡笑背後是眼淚,風光之下是屈辱。
這裏的生存法則,比後院更加赤裸和殘酷。
一天傍晚,她給巧娘送洗腳水時,不小心打碎了一個磕碰過的舊瓷碗。
瓷片四濺。巧娘頓時暴怒,抓起桌上的針線簍就砸了過來:“沒用的東西!就知道糟蹋!滾出去!”
月奴跪在地上,默不作聲地收拾碎片。
手指被鋒利的邊緣劃破,滲出血珠,她也渾然不覺。
就在她將碎片攏到一起時,動作微微一頓。
其中一片,約有指甲蓋大小,形狀不規則,邊緣異常鋒利,在昏暗的燈光下泛著冷冷的瓷光。
鬼使神差地,她沒有將這片瓷片與其他碎片一起掃進簸箕。
趁著巧娘罵罵咧咧轉身的間隙,她迅速而隱蔽地將那片碎瓷塞進了自己袖口的破洞夾層裏。
心髒在胸腔裏劇烈地跳動著。
這塊冰冷的、危險的碎瓷片,緊貼著她的皮膚,卻奇異地給她帶來了一絲微弱的安全感。
它像是一個秘密的武器,一個無聲的反抗。
它提醒她,即使身處最卑微的境地,她依然擁有保護自己、甚至傷害他人的可能。
它更是她內心那簇不肯熄滅的反抗火焰的物質化身——她可以被踐踏,但絕不會真正屈服。
夜裏,她躺在巧娘外間冰冷的矮榻上,聽著裏間巧娘時而咳嗽、時而夢囈的聲音,手指輕輕摩挲著袖口裏那塊硬物。
窗外的月光照進來,在地上投下清冷的光斑。
前樓隱約傳來縹緲的歌聲和賓客的喧鬧,那是另一個世界的聲音。
而她,身陷在這荊棘叢中,每日與汙穢、責罵和冷漠為伍。
但她知道,她必須忍耐,必須從巧娘這裏,哪怕是通過偷看、偷聽,也要學到那些將來可能救她出水火的東西。
同時,她也要小心翼翼地藏好自己,藏好她的恨,她的智慧,以及袖中這塊代表著她絕不認命的、冰冷的鋒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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