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暗夜微光

字數:5504   加入書籤

A+A-


    昭晏七年的深秋,梧桐葉落,在西廂的小院裏鋪了厚厚一層,踩上去沙沙作響。
    伺候巧娘的日子依舊難熬,她的脾氣並未因季節轉換而變得溫和,尖利的斥罵聲仍時常刺破西廂的寂靜。
    然而,江浸月卻從一些極細微處,察覺到一絲不同。
    比如,巧娘偶爾會將客人桌上撤下的、明顯未曾動過的點心,隨手扔在她正在擦拭的桌麵上,語氣依舊刻薄:“賞你的,別整日一副餓死鬼投胎的樣子,看著晦氣!”
    又或者,在她因為清洗裹腳布而忍不住幹嘔時,巧娘會冷哼一聲,卻不再如往常般厲聲催促,隻是別過臉去,半晌才嘟囔一句:“沒用的東西,這點味兒都受不住。”
    這些變化細微得如同投入深潭的石子,隻激起一圈幾乎看不見的漣漪,便迅速被日常的責罵淹沒。
    月奴不敢深思,隻將這些異樣默默記在心裏,依舊謹慎地扮演著她卑微的小丫鬟角色。
    一個寒意漸濃的深夜。
    那晚,前樓似乎來了幾位身份特殊的貴客,點名要尋些“別樣滋味”。
    不知徐嬤嬤是如何說動的,早已不常接客的巧娘,竟被精心打扮了一番,強顏歡笑地送進了前樓一處隱秘的雅間。
    月奴像往常一樣,在巧娘外間的矮榻上等著。
    夜深了,前樓的喧囂漸漸沉寂,唯有秋風卷著落葉,不時拍打著窗欞。
    直到子時過半,才聽到沉重而雜亂的腳步聲由遠及近。
    門被粗魯地推開,兩個粗使婆子半扶半拖地將巧娘架了進來,隨意扔在了裏間的床榻上。
    “真是麻煩!”
    一個婆子啐了一口,
    “還以為自己是當年的紅牌呢,一點不知趣!”
    另一個婆子壓低聲音:“少說兩句,快走吧,這地方晦氣!”
    婆子們匆匆離去,留下滿室狼藉和一股濃烈的酒氣、脂粉氣,還混雜著一絲若有若無的、令人不安的腥甜氣味。
    裏間傳來巧娘壓抑的、斷斷續續的呻吟,如同受傷的野獸。
    月奴猶豫了片刻,終究還是端起早已備好的溫水,輕手輕腳地走了進去。
    屋內燭光昏暗,巧娘伏在淩亂的錦被上,衣衫不整,原本綰好的發髻完全散亂,幾縷被汗水和淚水黏在蒼白的臉頰上。
    她裸露在外的脖頸、手臂、甚至小腿上,布滿了觸目驚心的青紫淤痕和幾道明顯的抓傷,有些地方甚至滲著血珠。
    她整個人蜷縮著,身體因疼痛而不自覺地顫抖,那嗚咽聲是從喉嚨深處擠出來的,充滿了屈辱和痛苦。
    月奴端著水盆,僵立在門口。
    眼前的景象讓她胃裏一陣翻攪,額角仿佛又回憶起被玉搔頭劃過的刺痛。
    她想起了記憶中已經模糊的母親,想起那些闖入家中的士兵,想起母親也曾這般無助地倒在血泊中……
    一種混雜著恐懼、同情和物傷其類的悲戚猛地攫住了她的心髒。
    巧娘似乎察覺到了有人,呻吟聲戛然而止,她猛地抬起頭,渾濁的淚眼中充滿了戒備和羞憤,厲聲道:“滾出去!誰讓你進來的!”
    月奴被她眼中的厲色嚇得後退半步,水盆裏的水晃蕩出來,濺濕了她的裙角。
    但她沒有立刻離開。
    她看著巧娘身上那些新舊交疊的傷痕,看著這個平日裏尖刻淩厲的女人此刻脆弱得像一片隨時會破碎的枯葉,一股莫名的勇氣湧了上來。
    她放下水盆,沒有去拿幹淨的布巾,反而快步走到自己睡榻邊,從枕下摸出一個小小的、粗糙的陶罐。
    那是她之前偷偷攢下的一點菜油,原本是想留著冬天塗抹凍裂的手腳。
    她捧著陶罐,重新走到床邊,在巧娘驚疑不定的目光中,用細弱蚊蚋的聲音說道:“……用、用這個揉揉,或許……能散瘀……”
    說著,她伸出自己那雙帶著薄繭和凍瘡痕跡的小手,小心翼翼地蘸了一點冰涼的菜油,顫抖著,輕輕觸向巧娘手臂上一處最明顯的淤青。
    那帶著涼意和油滑的觸感,讓巧娘渾身劇烈地一顫!
    她本能地想縮回手,想再次厲聲嗬斥這個不知分寸的小丫頭。
    然而,就在她轉過頭,對上月奴眼睛的那一刻,所有到了嘴邊的惡語都凝固了。
    那是一雙怎樣的眼睛啊。
    沒有平日的麻木和順從,沒有隱藏的厭惡,更沒有她慣常從別人眼中看到的憐憫或鄙夷。
    那雙墨玉般的眸子裏,盛滿了最純粹的恐懼——為眼前這具飽受摧殘的身體而恐懼;
    同時,又閃爍著一種笨拙的、小心翼翼的善意——一種想要做點什麽,卻又不知該如何是好的無措。
    就像一個迷路的孩子,看到另一個受傷的人,本能地想要伸出援手。
    這個眼神,像一把淬了冰又裹著棉絮的匕首,精準地刺穿了巧娘用尖酸刻薄築起的高牆,直抵她內心最柔軟、最荒蕪的角落。
    多少年了?多少年沒有人用這樣的眼神看過她了?
    那些男人隻貪戀她的身體和技藝,徐嬤嬤隻算計她的價值,樓裏的其他人或嫉妒或嘲笑……
    本小章還未完,請點擊下一頁繼續閱讀後麵精彩內容!
    就連她自己,也早已習慣了用冷漠和乖戾來包裹這顆千瘡百孔的心。
    可這個她平日非打即罵、視作累贅的小丫頭,這個自身難保的小人兒,卻在她最不堪、最狼狽的時刻,遞過來一點點微不足道的、甚至可笑的“菜油”,和這樣一個混合著恐懼與善意的眼神。
    堅固的心防,在這一刻土崩瓦解。
    巧娘猛地伸出手,不是推開月奴,而是一把將她瘦小的身子緊緊摟進了懷裏!
    她將臉深深埋進月奴單薄的肩頭,壓抑了許久的淚水如同決堤的洪水,洶湧而出。
    她沒有發出嚎啕的哭聲,隻是肩膀劇烈地聳動著,滾燙的淚水迅速浸濕了月奴的衣襟,那無聲的痛哭,比任何嘶喊都更令人窒息。
    月奴被她抱得幾乎喘不過氣,僵硬著身體,一動不敢動。
    她能感覺到巧娘身體的顫抖,能聽到她喉嚨裏壓抑的嗚咽,能聞到淚水鹹澀的味道和她身上殘留的、令人作嘔的脂粉與傷痛的氣息。
    她沒有掙紮,隻是任由她抱著,小手還無意識地攥著那罐小小的菜油。
    不知過了多久,巧娘的哭聲漸漸低了下去,變成斷斷續續的抽噎。
    她鬆開了月奴,胡亂地用袖子抹了把臉,露出那雙紅腫卻仿佛清明了幾分的眼睛。
    她看著月奴,眼神複雜難辨,有狼狽,有釋然,還有一絲久違的、微弱的暖意。
    “你……”
    她的聲音嘶啞得厲害,
    “你不怕我嗎?”
    月奴輕輕搖了搖頭,低聲道:“……怕。”頓了頓,又補充道,
    “但……我更擔心您疼。”
    巧娘聞言,渾身又是一震。
    她長長地、深深地吸了一口氣,仿佛要將積壓在胸口的濁氣全部吐出。
    她拉過被子,蓋住自己不堪的身體,然後指了指床邊的凳子:“坐下。”
    月奴依言坐下,依舊有些忐忑。
    那一夜,巧娘沒有再罵她,也沒有再哭泣。
    她隻是靠在床頭,用那雙看透風塵的眼睛,望著跳躍的燭火,斷斷續續地,開始對月奴說話。
    不是說詩詞歌賦,也不是說琵琶技藝,而是說這青樓裏的生存之道,說那些男人隱藏在溫文爾雅下的齷齪心思,說如何察言觀色,如何在不得罪客人的前提下保護自己,哪些地方是絕對不能讓人碰的“死穴”,哪些看似凶狠的客人其實外強中幹……
    她的聲音很輕,很慢,帶著一種曆經滄桑後的疲憊和清醒。
    “月奴,”
    她最後說道,目光落在月奴那張日漸絕色的臉上,帶著前所未有的鄭重,
    “記住,在這裏,美貌是刀,可以殺人,也可以傷己。你要學會怎麽用這把刀,而不是被這把刀毀了。”
    從那一夜起,巧娘對月奴的態度發生了根本的轉變。
    她依舊不會和顏悅色,指點月奴技藝時依舊嚴厲,動輒斥責她“蠢笨”,但月奴能感覺到,那嚴厲之下,多了幾分真心實意的教導。
    她開始係統地教月奴琵琶指法,講解曲中意境;
    會讓她在旁邊伺候筆墨,看她如何布局落款;
    甚至會在月奴被其他丫鬟欺負時,不動聲色地替她解圍。
    暗夜裏的那一點微光,那罐微不足道的菜油和一個混合著恐懼與善意的眼神,如同春風化雨,悄然融化了兩顆被苦難冰封的心。
    在這汙濁之地的深處,一種奇特的、基於相互理解和生存需求的“師徒”情誼,開始悄然滋生,為江浸月本就複雜的青樓生涯,增添了另一重深刻而複雜的色彩。
    她知道,她從巧娘這裏學到的,將不僅僅是取悅男人的技藝,更是如何在虎狼環伺中,活下去的智慧。
    喜歡闕庭春秋請大家收藏:()闕庭春秋書更新速度全網最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