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薪火暗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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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昭晏七年的秋意漸深,西廂院落裏的那幾株老桂花樹,開始吐出細密的金黃,香氣被夜風一送,絲絲縷縷地透進窗欞,暫時驅散了屋內慣有的藥味和沉靡。
    自那個無聲痛哭的夜晚之後,巧娘與月奴之間,築起了一道無形卻切實存在的橋梁。
    它並非溫情脈脈,更像是一種基於殘酷現實的同盟,一種在絕望境地中悄然傳遞的薪火。
    巧娘依舊鮮有笑臉,指點月奴時,語氣依舊帶著慣常的刻薄與不耐,但內容卻已截然不同。
    “手!手腕是死的嗎?彈琵琶不是用蠻力!”
    巧娘斜倚在榻上,聽著月奴練習最基本的指法,眉頭擰得死緊,
    “力道要含在指尖,發於腕,通於臂,最後才是這琴弦嗡鳴。你這般死按,出來的音色比鋸木頭還難聽!”
    她說著,竟掙紮著起身,忍著身上的不適,親自示範。
    她那已顯粗糙的手指按上琴弦,輕輕一撥,一縷清越而飽滿的音符便流淌出來,與月奴方才發出的沉悶聲響天差地別。
    “看清楚了?要的是勁道,不是死力。”
    巧娘放下琵琶,氣息微喘,重新躺了回去,閉著眼道,
    “在這地方,女人就像這琵琶弦,繃得太緊,易斷;太鬆,則無聲。如何在這繃緊與鬆弛之間,找到自己能發出最美妙聲音的那個點,是你最先要學的。”
    月奴默默記下,重新調整手勢。
    她發現,巧娘所授的,遠不止是技藝本身,更多的是對力道、分寸、乃至生存哲學的詮釋。
    一日,樓裏一位以挑剔難纏出名的鹽商指名要巧娘去陪酒。
    巧娘稱病推拒了,徐嬤嬤雖不滿,卻也無可奈何。事後,巧娘將月奴叫到跟前。
    “知道為何我不去嗎?”
    巧娘看著窗外,語氣平淡。
    月奴搖頭。
    “那人嗜酒,且酒後無德,尤喜折磨人取樂。”
    巧娘轉過頭,目光銳利地看著月奴,
    “他手上戴著個赤金鑲翡翠的扳指,邊緣未曾打磨光滑。上一個伺候他的姑娘,手臂內側被劃得血肉模糊。”
    月奴心中一寒。
    “記住,看人不能隻看衣冠,要看細節。看他的眼神,聽他說話的語氣,甚至觀察他手上不經意的小動作。”
    巧娘低聲道“有些虧,吃一次就夠你記一輩子,甚至……連記一輩子的機會都沒有。”
    她開始有意無意地讓月奴接觸一些送往迎來的細節。
    比如,如何根據不同客人的身份、喜好,調整奉茶時低頭的角度和遞送的動作;
    如何在席間布菜時,既顯得殷勤周到,又能巧妙地避開某些不懷好意的“無意”觸碰;
    甚至,如何從客人隨口的交談中,捕捉有用的信息。
    “那位穿寶藍色直裰的李公子,”
    一次伺候完茶水退出後,巧娘在僻靜處低聲提點,
    “他方才與同伴抱怨家中母老虎克扣用度,你注意到他腰間那塊羊脂玉佩了嗎?水頭極好,價值不菲。這說明他要麽是哭窮,要麽就是有別的來錢路子。”
    “這類人,往往手鬆,但也好麵子,不能明著索要,要讓他自己心甘情願地掏出來。”
    月奴這才恍然,為何巧娘方才布菜時,會“不小心”將一滴湯汁濺到李公子的袖口上,又連連道歉,姿態做得極低,引得那李公子反而大方地擺手,並順手賞下了一錠不小的銀子。
    原來每一個看似無意或卑微的動作背後,都可能藏著精心的算計和對人性的洞察。
    除了這些“實務”,巧娘也開始真正係統地教導月奴技藝。
    她將自己珍藏的、幾乎從不示人的幾本曲譜翻了出來,逼著月奴認、記、背。
    “光會彈不行,要懂曲中意。這首《漢宮秋月》,彈的是失意妃子的幽怨,指法要哀而不傷,怨而不怒,力度重一分則顯潑辣,輕一分則流於無病呻吟……”
    她甚至翻出自己年少時寫的詩稿,雖然言辭間帶著自嘲“都是些無用的牢騷”,卻也會指點月奴其中的平仄韻律,意象運用。
    “詩詞一道,於女子而言,並非真要你做出什麽傳世名篇,而是讓你肚子裏有幾點墨水,能與那些自詡風流的男人對上幾句話,讓他們覺得你不僅是空有皮囊,如此而已。”
    最讓月奴感到震撼的,是巧娘對“價值”的論述。
    一晚,巧娘難得精神好些,看著月奴在燈下練習寫字,忽然道:“月奴,你可知在這醉仙樓,乃至在這世間,女子立足的根本是什麽?”
    月奴筆下一頓,遲疑道:“是……技藝和容貌?”
    巧娘嗤笑一聲,搖了搖頭:“皮囊終會老去,技藝終會被超越。最根本的,是‘不可替代’的價值。”
    她目光幽深,“徐嬤嬤為何如今還容得下我?不是念舊情,而是因為我還能幫她調教新人,因為我識人斷物的眼光,樓裏少有人及,偶爾遇到棘手的客人,還需我去周旋。這便是我的價值,雖不及當年,卻依舊存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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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她的目光落在月奴身上,帶著一種複雜的審視,
    “你要盡快找到你自己的‘價值’。你的美貌是其中之一,但遠遠不夠。你要讓你自己變得‘有用’,而且最好是‘獨一無二’的有用。隻有這樣,你才能在某些時候,擁有討價還價的資本,而不是永遠隻能被動承受。”
    這番話,如同驚雷,在月奴心中炸響。
    她第一次如此清晰地意識到,被動地等待命運安排,或者僅僅依靠美貌和技藝取悅他人,是何等的脆弱和危險。
    她必須主動去塑造自己的“價值”。
    於是,她學習得更加刻苦。
    不僅在巧娘教導時全神貫注,更會在夜深人靜時,反複揣摩、練習。
    她開始有意識地觀察樓裏每一個當紅姑娘的言行舉止,分析她們為何受寵,各自又有哪些獨到之處。
    她甚至偷偷留意徐嬤嬤處理各種事務的手段,學習那平衡、製衡、恩威並施的馭下之道。
    巧娘將她的努力看在眼裏,雖不曾讚許,但偶爾在她取得微小進步時,那緊抿的唇角會微不可察地鬆動一分。
    有時,她會讓月奴幫她捶捶酸痛的肩膀,在那短暫的、近乎溫情的靜謐時刻,月奴能感覺到,一種超越師徒、近乎母女的複雜情感,正在這汙濁之地的角落裏,悄然滋生。
    這薪火,在巧娘看似冷漠的傾囊相授與月奴近乎貪婪的汲取中,悄然傳遞。
    它照亮的不再僅僅是取悅男人的伎倆,而是在這黑暗叢林裏,如何洞察人心,如何塑造自身價值,如何……
    更好地活下去的智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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