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章 無聲的指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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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昭晏八年的初春,寒意尚未完全退去,但牆角石縫裏,已能見到些許倔強的綠意。
    江浸月心中的那棵逃離之樹,也在這看似平靜無波的日子裏,悄然生長,枝葉在她腦海中蔓延,勾勒出越來越清晰的路徑。
    她依舊沉默、溫順,如同最不起眼的影子,穿梭於西廂與前樓之間,唯有那雙愈發幽深的眸子,在不經意掠過門窗、圍牆時,會閃過一絲極快的光。
    她自認做得隱秘,將所有的觀察與籌謀都死死壓在心底,連在鳶兒麵前,也甚少再主動提起“離開”二字,隻在她描繪未來時,附和著點頭,眼中適時地流露出憧憬。
    然而,她忽略了身邊那個同樣在風月場中煎熬了半生,早已煉就一雙火眼金睛的女人。
    巧娘的身體時好時壞,好的時候,會多教月奴一些艱深的曲譜,或者點評她近日的功課;
    壞的時候,便整日歪在榻上,望著窗外灰蒙蒙的天空出神,脾氣也格外暴躁。
    這日午後,月奴剛為她換上一杯新沏的熱茶,正準備退到外間練習琵琶指法,卻聽巧娘忽然開口,聲音帶著一絲久未說話的沙啞,語氣卻像是隨口閑聊,目光也並未看她,隻盯著手中那杯氤氳著熱氣的茶水。
    “說起來……前些日子,廚房張媽家的貓跑丟了,鬧得人仰馬翻的。”
    巧娘用杯蓋輕輕撥弄著浮葉,狀似無意地說道。
    月奴心中微動,停下腳步,垂首靜聽。
    “那貓兒也是蠢,明明寅時末、卯時初,後門換崗的那會兒,守門的王老五和李麻子正湊在一起啃炊餅、吹牛打屁,眼皮子都懶得抬一下,是最好溜出去的時候。”
    巧娘的聲音平淡無波,仿佛隻是在陳述一件與自己毫不相幹的瑣事,
    “它偏要挑晚上鬧出動靜,可不是找死麽?”
    月奴的心髒猛地一跳,幾乎要撞出胸腔!
    寅時末、卯時初!
    這正是她通過數月觀察,隱約覺得後門守衛可能鬆懈,卻一直無法完全確定的時段!
    巧娘她……她怎麽會突然說起這個?
    她不敢抬頭,生怕泄露了眼底的驚濤駭浪,隻是指尖微微蜷縮,抵住了冰冷的掌心。
    巧娘仿佛沒有察覺到她的異樣,繼續用那種漫不經心的語調說道:“還有後巷那條黑畜生,看著凶,其實也是個沒出息的。趙嬤嬤侄兒前日送來幾根肉骨頭,它啃得歡,那晚就安生得很,趴在窩裏哼都不哼一聲。”
    月奴的呼吸幾乎停滯。
    她在暗示什麽?
    暗示那條看門狗可以用食物引開?
    “這醉仙樓啊,看著鐵桶一般,其實哪兒都有縫兒。”
    巧娘終於抬起眼皮,目光輕飄飄地掃過月奴瞬間繃緊的側臉,那眼神複雜難辨,有洞察,有嘲弄,或許,還有一絲極淡的、被深深掩藏的東西,
    “就看你有沒有那個眼力勁兒,能不能找到那條最不起眼、卻最能通到外頭的縫兒了。”
    房間裏陷入了短暫的沉默,隻剩下茶水微涼的聲響。
    月奴感覺自己的後背已經沁出了一層冷汗。
    巧娘知道了!她一定看出了自己的心思!
    可她為什麽不揭發?不阻止?
    反而……
    就在這時,巧娘忽然放下茶杯,發出一聲清脆的磕碰聲。
    她轉過頭,目光第一次真正地、沉沉地落在月奴臉上,不再有之前的慵懶和隨意,而是帶著一種近乎殘酷的清醒和鄭重。
    “月奴,”
    她的聲音壓得很低,卻字字清晰,如同冰珠砸落在玉盤上,
    “記住我一句話。在這種地方,有些念頭,動了,就是開弓沒有回頭箭。”
    她微微前傾身子,帶著藥味和脂粉混合的氣息逼近月奴,那雙看盡浮沉的眼睛裏,閃爍著冰冷的光澤。
    “要逃,就得一次成功。得像夜間出洞的老鼠,瞅準了唯一的生路,迅疾如風,不留痕跡。”
    她的語氣斬釘截鐵,帶著一種令人心悸的決絕,
    “若是心存僥幸,拖泥帶水,或者……被什麽不相幹的人事牽絆住了腳……”
    她的話沒有說完,但那雙眼睛已經說明了一切。
    裏麵映照著彩鳳被打斷腿後拖走的慘狀,映照著雲煙墜落後那片刺目的血紅。
    “那還不如從一開始就歇了這心思。”
    巧娘最後說道,聲音恢複了之前的平淡,卻帶著千鈞的重量,
    “安安分分地,或許還能靠著一點手藝,在這泥潭裏,多苟延殘喘些時日。”
    說完這番話,她仿佛耗盡了力氣,重新靠回引枕上,閉上雙眼,揮了揮手,示意月奴出去。
    月奴幾乎是手腳冰涼地退出了房間。
    廊下的冷風一吹,她才驚覺自己裏衣已被冷汗浸透。
    她靠在冰涼的牆壁上,大口地喘著氣,心髒仍在狂跳不止。
    巧娘的話,如同在她混沌的計劃中,投下了一道刺目的閃電。
    她不僅印證了自己觀察到的關鍵信息,還提供了至關重要的補充,更給出了最冷酷也最現實的警告——一次成功,否則萬劫不複。
    她為什麽要幫自己?
    是因為那個夜晚微不足道的菜油和那點可笑的善意?
    還是因為她在自己身上,看到了她當年或許也曾有過的、不甘沉淪的影子?
    抑或,僅僅是這死水般的生活中,一點無傷大雅的、旁觀他人冒險的樂趣?
    月奴猜不透,也無暇去猜。
    她隻知道,巧娘的這番話,如同黑暗航程中突然亮起的燈塔,既指明了方向,也照出了前路的險惡礁石。
    “一次成功……”
    她喃喃自語,將這四個字刻入心底。
    所有不切實際的幻想,所有因鳶兒而生的猶豫,在這一刻,都被這冰冷的現實準則強行壓下。
    她回到自己冰冷的矮榻邊,袖中的手指緊緊攥住了那塊一直藏著的、邊緣鋒利的碎瓷片。
    冰冷的觸感讓她混亂的思緒逐漸清晰、堅定。
    路線更明確了,時機也更具體了。
    接下來要做的,就是更耐心、更細致地準備,等待那個萬無一失風險最低的時機出現。
    巧娘的暗示,像一陣風,吹散了眼前的迷霧,也讓她腳下的路,變得更加真實而殘酷。
    她知道,從這一刻起,她的計劃不再僅僅是腦海中的藍圖,而是必須付諸行動的、賭上一切的生死抉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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