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章 淬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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沉重的柴房門在身後“哐當”一聲合攏,最後一絲光線被徹底隔絕。
潮濕的黴味、陳年木屑的腐朽氣息,以及濃鬱得化不開的血腥味,瞬間將兩人吞沒。
黑暗如同實質的淤泥,黏稠得令人窒息。
江浸月像一攤爛泥般癱在冰冷的地麵上,渾身每一寸骨頭都像是被拆開又胡亂組裝起來,尖銳的疼痛如同潮水,一波波衝擊著她幾近渙散的意識。
鞭撻留下的火痕,棍棒造成的淤傷,還有被粗暴拖行時擦破的皮肉,都在叫囂著。
比身體更痛的,是那顆被徹底碾碎的心。
鳶兒背叛時那得意的嘴臉,徐嬤嬤冰冷的嘲諷,護衛們猙獰的笑容,如同走馬燈般在她眼前旋轉,最終定格在雲煙姐姐那雙死不瞑目的、空洞望著天空的眼睛。
自由。多麽可笑。
就在她意識模糊,幾乎要沉入無邊黑暗時,身邊傳來一聲壓抑的、痛苦的呻吟。
是巧娘。
月奴艱難地轉動脖頸,在極致的黑暗中,隻能勉強看到一個模糊的、蜷縮在一起的輪廓。
巧娘替她擋下了大部分後來的責打,尤其是那幾記沉重的藤條,幾乎都落在了她的背上和手臂上。
“巧……巧娘……”
月奴的聲音嘶啞得如同破舊風箱,帶著哭腔和濃得化不開的愧疚,
“對……對不起……連累了你……”
她沒想到,真的沒想到。
當徐嬤嬤命人將她拖回醉仙樓後院,當粗長的藤條帶著風聲狠狠抽下時,是這個平日裏對她非打即罵、刻薄寡恩的過氣花娘,
如同瘋了一般從西廂衝了出來,不管不顧地撲在她身上,用自己並不強壯的後背,硬生生替她承受了那暴雨般的鞭撻。
“嬤嬤!住手!別打了!”
巧娘當時的聲音淒厲而絕望,死死護住身下幾乎昏死的月奴,抬頭對著盛怒的徐嬤嬤嘶喊,
“是我!是我老糊塗了!是我不甘心!是我看她是個好苗子,起了私心,教唆她跑的!是我告訴她守衛換崗的時辰,是我告訴她怎麽引開那條狗!都是我的錯!你要打就打我!打死我這個沒用的老貨!”
她將所有的罪責都攬到了自己身上。徐嬤嬤氣得臉色鐵青,最終冷哼一聲:“好!好得很!巧娘,你倒是長本事了!既然你們‘師徒情深’,那就一起受著吧!給我關進柴房,誰也不準給吃的喝的!”
回憶至此,淚水混合著血水,再次模糊了月奴的視線。
為什麽?巧娘為什麽要這麽做?
她明明可以置身事外,明明可以繼續在西廂苟延殘喘……
黑暗中,一隻冰冷而顫抖的手,摸索著,找到了月奴同樣冰冷的手,然後緊緊握住。
那手上布滿粗糙的繭子和新添的傷痕,力道卻異常堅定。
“傻……傻孩子……”
巧娘的聲音氣若遊絲,卻帶著一種奇異的、仿佛被烈火煆燒過的清醒,
“說什麽……連累……”
她喘息了幾下,積攢著力氣,聲音漸漸帶上了一種徹骨的恨意和一種近乎瘋狂的執念:“這醉仙樓……就是個吃人不吐骨頭的魔窟……雲煙怎麽死的……你看清楚了……梅香怎麽被拖走的……你也看見了……像我這樣……沒了價值的……下場隻會更慘……”
她的手用力攥緊,指甲幾乎要掐進月奴的皮肉裏,傳遞著一種錐心的疼痛和力量。
“疼嗎?”
她問,聲音在黑暗中幽幽響起,如同鬼魅。
月奴哽咽著,說不出話,隻能用力點頭,盡管知道巧娘看不見。
“疼就對了……”
巧娘的聲音帶著一種令人毛骨悚然的冷靜,
“記住這疼……皮肉之苦算得了什麽……要記住……心裏這恨!記住鳶兒那賤人是怎麽賣友求榮的!記住徐嬤嬤那老虔婆是怎麽草菅人命的!記住那些把我們當玩意兒、當牲畜看的男人的嘴臉!”
她的語氣越來越激動,帶著一種傾盡所有的灌輸:“光記著還不夠……光恨……也沒有用……得像淬火一樣……把這疼……這恨……都煉進你的骨頭裏!讓它們變成你的力氣!”
她掙紮著,湊近月奴的耳邊,用盡最後的力氣,一字一句,如同詛咒,又如同預言:“月兒……你聽著……在這裏……要麽像螻蟻一樣被踩死……要麽……就得忍著疼……流著血……拚了命地……往!上!爬!”
“爬到他們上頭去!爬到誰也動不了你的地方去!爬到……能把所有欺辱過你、背叛過你的人,都狠狠踩在腳下的地方去!”
“聽見沒有?!爬上去!”
這最後一聲低吼,耗盡了巧娘所有的力氣,她劇烈地咳嗽起來,蜷縮著身體,仿佛要將五髒六腑都咳出來。
月奴躺在冰冷的地上,感受著巧娘手中傳來的、如同火焰般灼熱的恨意與執念,感受著渾身傷口叫囂的疼痛,感受著心底那片被背叛和絕望冰封的荒原,正被這淬火的恨意點燃。
黑暗之中,她緩緩抬起另一隻沒有受傷的手,緊緊握住了袖中那片一直藏著的、邊緣鋒利的碎瓷片。
冰冷的瓷片邊緣割破了她的掌心,帶來清晰的痛感,卻讓她混亂的思緒變得異常清晰、堅定。
淚水不再流淌,取而代之的,是一種從骨髓裏透出來的冰冷和決絕。
她記住了。
記住了這刻骨的疼。
記住了這焚心的恨。
更記住了巧娘用血肉為她鋪就的、這條唯一可能活下去的路——爬上去!
柴房的黑暗,不再僅僅是絕望的囚籠,它成為了一個熔爐,一個將天真、軟弱、依賴徹底焚燒殆盡,隻留下仇恨、野心和生存本能的黑鐵熔爐。
江浸月,正在這熔爐之中,完成她第一次真正意義上的淬火與重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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