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章 荊棘假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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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昭晏八年的盛夏,蟬鳴聒噪,攪得人心煩意亂。
    江浸月身上的鞭傷棍痕終於結了深紫色的痂,脆弱地覆蓋在新生的皮肉上,仿佛一碰就會再次崩裂,滲出名為“教訓”的血。
    徐嬤嬤顯然不打算再給她任何“不安分”的機會,一紙吩咐,她便被從彌漫著藥味和寂寥的西廂,挪到了東廂柳如夢的屋簷下。
    柳如夢的居所與西廂的破敗截然不同。
    房間不算頂大,卻布置得極為清雅,竹簾、素帳、一方案幾,牆上掛著意境深遠的山水畫,博古架上陳列著幾件不算名貴卻極有韻味的瓷器,空氣中常年彌漫著一股淡淡的、冷冽的梅香。
    柳如夢本人,也如同這房間一般,總是一身素淨衣裙,眉目疏淡,舉止間帶著一種刻意營造出的、拒人於千裏之外的清高。
    徐嬤嬤當著柳如夢和月奴的麵,話說得冠冕堂皇:“如夢啊,月奴這丫頭資質尚可,就是性子野,需要好生打磨。你性子沉穩,技藝也好,以後她就交給你調教了。務必給我看緊了,把她那些不該有的心思,都給我掐滅了!”
    最後幾個字,帶著毫不掩飾的寒意,目光如刀子般刮過月奴低垂的臉。
    柳如夢微微屈膝,聲音平淡無波:“嬤嬤放心,如夢省得。”
    她確實“省得”。
    徐嬤嬤一走,柳如夢臉上那層淺淡的客氣便瞬間褪去。
    她上下打量著垂首站立的月奴,目光在她即使穿著粗布衣也難掩靈秀的眉眼和日漸窈窕的身形上停留片刻,眼底深處掠過一絲極快的、混合著忌憚與不悅的暗芒。
    “既然嬤嬤將你交給我,往後,你便喚我一聲‘師傅’。”
    柳如夢的聲音冷冰冰的,不帶絲毫溫度,
    “我這裏的規矩,第一條便是‘安分’。不該看的別看,不該問的別問,不該想的——”
    她頓了頓,語氣加重,
    “更是想都別想!”
    名義上,月奴成了柳如夢的徒弟。
    然而,所謂的“教導”,卻與巧娘那時截然不同。
    柳如夢從不傳授真本事。
    她會讓月奴在一旁伺候筆墨,看她畫畫,卻從不講解運筆著墨的訣竅;
    她會讓月奴聽著她練琴,卻在她忍不住偷偷模仿指法時,冷笑著譏諷:“東施效顰!沒有那個天賦,趁早歇了心思,免得汙了耳朵!”;
    她甚至會在自己與客人淺酌低唱時,讓月奴立在屏風外伺候,美其名曰“觀摩學習”,實則是讓她聽著裏麵的歡聲笑語,感受著近在咫尺卻又遙不可及的另一個世界。
    更多的時候,月奴幹的是最累最髒的活。
    柳如夢極愛潔淨,近乎苛刻。
    月奴每日必須將她房內的地板擦拭得一塵不染,光可鑒人;
    她那些素雅的衣裙,需得用特定的香薰細細熨燙,不能有一絲褶皺;
    她泡茶的水,要取自後院那口最深的老井,且必須是清晨第一桶,多了幾分甘冽,少了幾分煙火氣。
    稍有不如意,柳如夢不會像巧娘那般疾言厲色地打罵,她的懲罰更冰冷,更誅心。
    “這地是怎麽擦的?角落裏的灰塵都沒看見?眼神不好使,今晚就別吃飯了,餓著肚子好好想想,該怎麽把眼睛擦亮些。”
    “這衣服是怎麽熨的?這裏,看到沒有?有一道極淺的印子!重熨!熨不好,明日接著重熨,直到我滿意為止!”
    “這水……有股子土腥味。倒了,重打。打不到合心意的,今天就別想休息。”
    動輒便是克扣飯食,或是無休止地重複勞作。
    而在這過程中,柳如夢那帶著輕蔑和譏諷的話語,如同細密的冰針,無處不在:“還以為自己是當年被巧娘捧在手心裏的寶貝疙瘩?認清自己的身份,不過是個戴罪之身的粗使丫頭!”
    “長了一副好皮囊又如何?心比天高,命比紙薄!在這樓裏,沒有真本事,空有臉蛋,最終不過是權貴們更高級一點的玩物罷了。”
    “聽說你之前還想跑?真是蠢得可以。你以為外麵是什麽?是金山銀山還是世外桃源?像你這樣的,離了醉仙樓,隻怕死得更快!”
    月奴沉默地承受著這一切。
    她不再辯解,不再流露出任何情緒,隻是日複一日地,像個沒有靈魂的木偶,完成著柳如夢交代的所有苛刻任務。
    她吃得很少,睡得也很少,人迅速消瘦下去,下巴尖得可憐,唯有一雙眼睛,在消瘦的臉龐上顯得更大,也更黑,沉靜得像兩口深不見底的古井,將所有屈辱、疲憊和恨意都吞噬進去。
    她知道,徐嬤嬤派來“照顧”她的那個小丫鬟,名義上是伺候,實則是監視。
    她的一舉一動,都會被匯報上去。
    她也知道,柳如夢的刻意打壓,一方麵是出於對徐嬤嬤命令的遵從,另一方麵,又何嚐不是對她這份日益奪目的“資質”的深深忌憚?
    在這雙重監視和打壓下,她看似徹底屈服,實則內心的觀察和學習,從未停止。
    她擦拭地板時,會記住柳如夢畫作的構圖;
    她熨燙衣物時,會揣摩那些衣裙的剪裁和配色所體現出的品味;
    她屏風外立規矩時,會仔細分辨柳如夢與客人周旋時,那看似清冷實則分寸拿捏得恰到好處的語調和不經意間流露出的、能引起特定客人共鳴的詩文典故……
    她像一塊幹燥的海綿,在荊棘的包圍中,拚命汲取著任何可能轉化為力量的水分。
    柳如夢不教,她便偷師;
    柳如夢打壓,她便隱忍。
    夜深人靜時,她依舊會摩挲著那枚桃木小葫蘆和那片邊緣已被磨得圓潤了些許的碎瓷片。
    桃木小葫蘆提醒她信任的代價,碎瓷片則淬煉著她複仇的意誌。
    柳如夢的“教導”,如同一張布滿荊棘的假麵,看似在磨礪她,實則想扼殺她。
    卻不知,這重重壓製,正將江浸月骨子裏的韌性、智慧和隱忍,磨礪得愈發鋒利。
    她在黑暗中蟄伏,在荊棘中穿行,等待著,能將這張假麵,連同其下的所有虛偽與輕蔑,一同撕碎的那一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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