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章 碎玉承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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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昭晏八年的秋天,仿佛比往年來得更早一些。
    幾場冷雨過後,醉仙樓庭院裏的梧桐便迫不及待地抖落一身枯黃,鋪了滿地寂寥。
    東廂柳如夢的居所內,卻依舊維持著那份不近人情的、冰冷的“雅致”。
    江浸月的生活,被禁錮在了一個由瑣碎、苛責和無聲羞辱構成的循環裏。
    柳如夢的“教導”,如同一張細密而冰冷的蛛網,將她牢牢纏縛,每一根絲線都浸透著打壓的寒意。
    每日天未亮,月奴就必須起身。
    第一件事不是洗漱,而是跪在柳如夢臥房外的冰冷石階上,用細棉布蘸著冰冷的井水,一寸寸地擦拭那本就光潔如鏡的地板。
    柳如夢對潔淨的追求近乎病態,要求地板必須光可鑒人,不能有一絲水痕,更不能有一粒微塵。
    月奴常常需要反複擦拭數遍,直到雙手凍得通紅僵硬,膝蓋麻木刺痛,才能勉強通過柳如夢睡眼惺忪卻銳利如刀的檢查。
    “這裏,還有水印。”
    柳如夢的聲音帶著晨起的沙啞和不容置疑的冷硬,纖纖玉指隨意一指某個光影折射的角落,
    “重擦。今日早膳免了,專心當你的差。”
    這便是家常便飯。
    克扣飲食是柳如夢最常用的手段。
    月奴本就清瘦,如今更是瘦得脫了形,寬大的粗布衣衫空蕩蕩地掛在身上,行走間仿佛一陣風就能吹倒。
    長期的饑餓讓她時常眼前發黑,但她從不敢表露半分,隻是將腰杆挺得更直,用沉默承受這一切。
    柳如夢好茶,對烹茶的水、火、器、技都有著近乎苛刻的要求。
    月奴被指派負責所有的茶事。
    她需要在天光未亮時去後院最深的老井打來第一桶水,需用特定的銀炭控製火候,需將那一套紫砂茶具溫熱、清洗、再溫熱,每一個步驟都不能有絲毫差錯。
    然而,無論她做得多麽小心翼翼,柳如夢總能找到由頭斥責。
    “火候過了,茶湯失了鮮活之氣。蠢笨不堪,連這點小事都做不好!”
    柳如夢輕抿一口,便將整杯茶潑在地上,滾燙的茶水濺濕了月奴的褲腳,留下灼熱的痛感。
    “這水……有股子煙火氣。定是你打水時心神不寧,沾染了濁氣。倒了,重來!”
    最讓月奴難堪的是,有時柳如夢會當著前來品茗的、附庸風雅的客人的麵,輕描淡寫地貶低她:“讓諸位見笑了,這小丫頭粗手笨腳,連杯茶都煮不好,真是辜負了這上好的雨前龍井。”
    客人們或訕笑,或投來憐憫的目光,那些眼神比直接的責罵更讓月奴感到屈辱。
    她垂著頭,指甲深深掐進掌心,用疼痛提醒自己保持清醒和沉默。
    柳如夢偶爾會“興致大發”,要教導月奴詩畫。
    她會讓月奴在一旁磨墨,那墨需濃淡適中,需順著同一個方向研磨上千圈,不能停歇。
    她會在月奴手臂酸麻、幾乎抬不起來時,鋪開宣紙,揮毫潑墨,畫幾筆寫意山水,或是題兩句清冷詩詞。
    “看清楚了,運筆需有氣韻,落墨需見精神。”
    她口中說著,筆下不停,卻從不講解具體技法,隻讓月奴自己“領悟”。
    當月奴忍不住偷偷用手指在褲腿上模仿勾勒時,柳如夢會冷不丁地開口,語氣帶著譏誚:“怎麽?你也想學?琴棋書畫,是給有靈性的人學的。你嘛……還是先把地擦幹淨,把茶煮明白再說吧。”
    她有時會故意將一些晦澀的詩文集扔給月奴整理,卻不給任何注解。
    當月奴因不解其意而整理緩慢時,她便冷笑:“看來巧娘也沒教出什麽名堂,連基本的文墨都不通,真是白白浪費了那點姿色。”
    這些時刻,柳如夢眼中會閃過一種隱秘的快意。
    她在享受這種智力與地位上的雙重碾壓,享受著將月奴的求知欲和自尊踩在腳下的感覺。
    夜晚,當月奴終於結束了一天的勞作,拖著疲憊不堪、饑腸轆轆的身體回到那間狹窄、陰冷的耳房時,監視她的小丫鬟早已睡下,發出均勻的呼吸聲。
    月奴卻常常無法立刻入睡。
    她會就著窗外透進來的微弱月光,偷偷活動著酸痛僵硬的關節,然後從貼身的衣袋裏,摸出那兩樣東西——桃木小葫蘆和碎瓷片。
    桃木小葫蘆提醒她信任的代價,碎瓷片則冰涼的觸感讓她保持清醒。
    她回想白日裏柳如夢每一個刁難的細節,每一個譏諷的眼神,每一句誅心的話語。
    她沒有流淚,隻是將這一切,連同對鳶兒的恨、對徐嬤嬤的懼、對巧娘的念,一起深深地刻進心底。
    在柳如夢日複一日的打壓下,她並非全無收獲。
    她記住了柳如夢作畫時看似隨意實則精準的構圖,記住了她泡茶時對水溫、時間的精準把控,記住了她與客人交談時引用的那些詩文典故,甚至記住了她如何用清冷的外表包裹內在的算計。
    她知道,柳如夢想磨滅她的鋒芒,想讓她在無盡的瑣碎和羞辱中沉淪,變成一個真正麻木、認命的玩物。
    但她偏不。
    碎玉承霜,霜愈寒,玉愈堅。
    柳如夢的刁難與打壓,如同凜冽的寒霜,非但未能摧毀她,反而讓她將所有的痛苦和屈辱,都內化成了更為堅韌、更為冰冷的生存意誌。
    她在等待,等待一個機會,一個能夠掙脫這荊棘假麵,讓她積蓄的力量得以爆發的機會。
    那雙沉靜如古井的眸子裏,幽暗的火焰,從未熄滅,隻是在更深處,靜靜燃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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