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3章 暗織心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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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花魁大會的輝煌如同一場盛大而短暫的夢境。
    當“百花冠”的璀璨光芒逐漸融入日常,醉仙樓似乎恢複了往日的節奏,但水麵下的暗流,卻因那場勝負而湧動得更加湍急。
    江浸月深知,一時的風光如同鏡花水月,要想在這吃人的地方長久立足,僅憑自身才藝遠遠不夠。
    她需要眼睛,需要耳朵,需要真正屬於自己的力量。
    這力量,始於微末,始於人心。
    自花魁大會後,江浸月明顯感覺到身邊伺候的小丫鬟蕊珠,愈發地沉默和心神不寧。
    遞茶時指尖的微顫,整理妝奩時偶爾的失神,以及那總是帶著一絲驚惶躲閃的眼神,都未能逃過江浸月日益敏銳的觀察。
    這日晚間,江浸月卸下釵環,正準備就寢,蕊珠端著安神湯進來,腳步虛浮,差點將湯碗打翻。
    “小心。”
    江浸月伸手扶住碗沿,聲音平和,目光卻如清泉般落在蕊珠蒼白的小臉上。
    “奴婢該死!姑娘恕罪!”
    蕊珠噗通一聲跪倒在地,聲音帶著哭腔,身體瑟瑟發抖。
    江浸月沒有立刻叫她起來,隻是靜靜地看著她,看了許久,才輕聲道:“蕊珠,你跟我多久了?”
    “回……回姑娘,自姑娘搬來‘聽雪軒’,奴婢就跟著了,快一年了。”
    蕊珠伏在地上,不敢抬頭。
    “一年了……”
    江浸月語氣似有感慨,
    “這一年,我待你如何?”
    蕊珠猛地抬頭,眼中已滿是淚水:“姑娘待奴婢極好!從不隨意打罵,賞賜也豐厚,奴婢……奴婢感激不盡!”
    這話倒是不假,比起柳如夢動輒對春杏的非打即罵,江浸月這裏堪稱天堂。
    “既然如此,為何近日總是魂不守舍?”
    江浸月的聲音依舊溫和,卻帶著一種不容回避的力量,
    “可是家中遇到了難處?還是……有人逼你做了不願做的事?”
    最後那句話,如同驚雷,炸響在蕊珠耳邊。
    她渾身劇震,瞪大了眼睛,難以置信地看著江浸月,嘴唇哆嗦著,卻一個字也說不出來,隻有眼淚撲簌簌地往下掉。
    江浸月心中了然。
    她起身,走到蕊珠麵前,並未攙扶,隻是居高臨下地看著她,那目光不再僅僅是平和,而是帶著一種洞察一切的清明與威壓。
    “是柳姑娘?她拿捏了你什麽把柄?是你那臥病在床的母親,還是你那個在城外莊子上做苦力的弟弟?”
    江浸月的聲音很輕,卻字字敲在蕊珠心上。
    這些信息,是她平日裏有意無意從蕊珠和其他丫鬟的閑談中拚湊出來的。
    蕊珠徹底崩潰了,癱軟在地,泣不成聲:“姑娘……姑娘都知道了?柳姑娘……她讓人找到我娘和弟弟,說……說若我不把姑娘每日見了哪些人,說了什麽話,甚至看了什麽書,都一五一十告訴她,她就……就讓我娘沒藥吃,讓我弟弟在莊子上活不下去……奴婢……奴婢沒辦法啊姑娘!”
    她一邊哭,一邊用力磕頭,
    “奴婢對不起姑娘!奴婢罪該萬死!”
    江浸月看著她卑微恐懼的模樣,仿佛看到了曾經那個在巧娘和柳如夢手下掙紮求存的自己。
    心中並無多少憤怒,反而升起一絲冰冷的憐憫。
    她蹲下身,伸出手,並未碰觸蕊珠,隻是虛扶了一下。
    “起來吧。”
    她說道:“我不怪你。”
    蕊珠愣住了,忘了哭泣,呆呆地看著江浸月。
    “趨利避害,是人之常情。你為家人安危所迫,我能理解。”
    江浸月站起身,走回梳妝台前坐下,語氣恢複了平時的淡然,
    “但你要明白,柳如夢能給你的,是威脅;而我能給你的,是庇護,是讓你和你的家人,真正安穩的可能。”
    她打開妝奩,從底層取出一張銀票,並非巨額,但對於一個普通家庭而言,已是救命之資。
    她將銀票放在桌上,推至蕊珠麵前。
    “這五十兩銀子,你明日托可靠的人帶出去,給你母親請最好的大夫,抓最好的藥。至於你弟弟……”
    江浸月頓了頓,
    “我會尋個由頭,向徐嬤嬤將他調到醉仙樓名下一個清閑些的鋪子裏當差,遠離柳如夢的掌控。”
    蕊珠看著那張銀票,又看看江浸月平靜無波卻充滿力量的臉龐,心中掀起了驚濤駭浪。
    她原以為等待自己的是最嚴厲的懲罰,甚至是死路,卻沒想到……
    “姑娘……您……您為何還要幫奴婢?”
    蕊珠聲音顫抖,充滿了不解與愧疚。
    “因為我需要的是忠心,而非恐懼。”
    江浸月看著她,目光深邃,
    “你的記性很好,我留意過,我隨意提過的詩句、客人偶然說漏的隻言片語,你都能記得分毫不差。你模仿字跡的本事也不小,前日我見你替我抄寫那份曲譜草稿,幾乎能以假亂真。”
    蕊珠再次震驚,她這些不起眼的小特長,連她自己都未曾在意,姑娘竟觀察得如此細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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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跟著我,用心做事。我保你家人無恙,將來,或許還能給你一個更好的前程。”
    江浸月的語氣帶著一種不容置疑的承諾,
    “但若再有二心……”
    她沒有說下去,隻是目光淡淡地掃過蕊珠,那其中的寒意,讓蕊珠瞬間打了個冷顫。
    恩威並施,敲打與籠絡並存。
    蕊珠看著眼前這個年紀比自己大不了多少,卻擁有著驚人智慧與氣度的主子,心中百感交集。
    恐懼、愧疚、感激、以及一絲絕處逢生的希望,最終都化為了一種堅定的選擇。
    她用力地、鄭重地磕了三個頭,聲音哽咽卻清晰:“姑娘大恩,蕊珠沒齒難忘!從今往後,蕊珠這條命就是姑娘的!但憑姑娘差遣,絕無二心!”
    江浸月微微頷首:“記住你今天的話。去吧,把眼淚擦幹淨,明日該做什麽,還做什麽。柳如夢那邊,知道該怎麽說嗎?”
    蕊珠深吸一口氣,努力平複情緒:“奴婢知道,隻說姑娘日常起居,無關緊要之事。”
    “很好。”
    從這一天起,蕊珠看江浸月的眼神徹底變了,那是一種混合著敬畏、感激與死心塌地的忠誠。
    她成了江浸月嵌入醉仙樓底層的第一顆釘子,一雙最隱蔽的眼睛和耳朵。
    那些流傳在下人之間的閑言碎語,各房姑娘的動向,甚至偶爾從客人們酒後失言中漏出的零碎信息,開始通過蕊珠,悄然匯入江浸月的耳中。
    一張無形的情報網,開始以“聽雪軒”為中心,悄然編織。
    就在江浸月初步收服蕊珠後不久,一個出乎意料的人,在一個深夜,敲響了“聽雪軒”的門。
    來的竟是紅綃。
    那個在花魁大會上與柳如夢聯手,試圖用“七星聚會”坑害江浸月的舞姬。
    她並未盛裝,隻穿著一件普通的藕色襦裙,臉上帶著一絲難以掩飾的疲憊與忐忑。
    蕊珠通報時,眼神裏還帶著警惕。
    江浸月正在燈下翻閱一本地理誌,聞訊略感詫異,沉吟片刻,還是讓人請了她進來。
    “紅綃姐姐深夜到訪,不知有何指教?”
    江浸月放下書卷,語氣平淡,既無熱情,也無敵意。
    紅綃站在廳中,顯得有些局促,全無往日跳胡旋舞時的潑辣張揚。
    她咬了咬嘴唇,忽然對著江浸月深深一福:“傾城妹妹,我……我是來向你賠罪的。”
    “賠罪?”
    江浸月眉梢微挑,
    “姐姐何出此言?”
    “花魁大會上……那‘七星聚會’的簽,還有……還有之前我言語間多有冒犯,都是我的不是。”
    紅綃的聲音帶著一絲艱難,
    “我被豬油蒙了心,聽信了柳如夢的挑唆,以為打壓了你,我們才有出路……”
    江浸月靜靜地看著她,沒有接話,等待著她真正的來意。
    紅綃見她不語,心中更慌,抬起頭,眼中已帶了淚光:“妹妹,我知道現在說這些你可能不信。但我實在是……沒辦法了。”
    她深吸一口氣,像是下定了決心,
    “柳如夢她……她根本不是想幫我,她隻是在利用我!花魁大會後,她見計劃失敗,竟將責任都推到我身上,說我辦事不力!還在徐嬤嬤麵前暗示我舞技粗俗,不堪大用!徐嬤嬤最近分派的好場次、闊綽的客人,都優先給了你和她的人,我那裏……已經快半個月沒有像樣的客人上門了!”
    她越說越激動,胸脯劇烈起伏:“我算是看明白了,跟著她,永遠隻能當墊腳石!她用得上時哄著,用不上了就一腳踢開!妹妹,你如今是樓裏最紅的姑娘,徐嬤嬤都讓你三分。”
    “我……我知道我以前混賬,但我舞跳得不錯,在樓裏也有些年頭,認識三教九流的人多……我隻求妹妹能給條活路,哪怕……哪怕讓我在你身邊當個幫手,對付柳如夢那個毒婦!我絕無二心!”
    江浸月聽完紅綃這番帶著悔恨、憤怒與投誠意味的剖白,心中飛速盤算。
    紅綃的話,有幾分真,幾分假?
    是真心悔過,還是柳如夢派來的又一個探子?
    抑或是走投無路下的無奈選擇?
    她觀察著紅綃的神情,那眼中的委屈、憤怒和不甘,不像全然作偽。
    而且,柳如夢過河拆橋的性子,她也深知。
    “紅綃姐姐言重了。”
    江浸月終於開口,語氣依舊聽不出喜怒,
    “樓裏姐妹,各憑本事吃飯,談不上誰給誰活路。至於柳姐姐……她如何待你,是她的事,與我無關。”
    她沒有立刻接受紅綃的投誠,但也沒有拒絕。
    她站起身,走到窗邊,望著窗外沉沉的夜色,仿佛自言自語般輕聲道:“這醉仙樓,說大不大,說小不小。一個人走,難免寂寞,也容易迷路。若是誌同道合之人,互相提點,互相照應,路,或許能走得穩當些。”
    她轉過身,目光清亮地看向紅綃:“姐姐的舞技,我是佩服的。至於姐姐方才所言是真是假,是真心還是假意……時間自會證明。姐姐若無他事,便請回吧。日後若遇到難處,或許……可以來找我說說話。”
    她沒有給予任何承諾,卻留下了一個敞開的、充滿可能性的口子。
    這既是對紅綃的試探,也是給她一個反思和證明的機會。
    紅綃怔怔地看著江浸月,似乎明白了什麽,又似乎更加困惑。
    但她能感覺到,江浸月沒有落井下石,沒有冷嘲熱諷,反而給她留了餘地和平靜交談的可能。
    這比起柳如夢的刻薄寡恩,已是天壤之別。
    她再次福了一福,語氣複雜:“多謝……多謝妹妹。我……我先告退了。”
    紅綃離開後,蕊珠擔憂地上前:“姑娘,您信她嗎?”
    江浸月重新拿起那本地誌,淡淡道:“信不信,不重要。重要的是,她此刻的價值和困境,是否對我們有利。柳如夢自斷臂膀,將紅綃推向我們,這是她的愚蠢。我們且看著,若紅綃真心投靠,她在樓內的人脈和舞技,對我們有用。若她是詐降……將計就計,或許也能反將柳如夢一軍。”
    她的眼神冷靜而深邃,仿佛一個初學弈棋者,開始嚐試著在更複雜的棋盤上落子。
    收服蕊珠,是穩固根基;
    應對紅綃,則是初步的合縱連橫。
    在這步步驚心的風月場,她不再僅僅是被動防守,而是開始主動編織屬於自己的心網與勢力。
    前路依舊凶險,但她手中的籌碼,正在一點點地增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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