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4章 寒士知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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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花魁大會的餘熱尚未散盡,“聽雪軒”門前每日依舊車馬不絕。
    然而江浸月卻並未沉溺於這份虛浮的熱鬧,她深知,那些慕名而來的客人中,大多是為“傾城”之名與才色所吸引,真正能觸及靈魂的交談,寥寥無幾。
    她如同一個耐心的漁夫,在喧囂的人海中,靜靜等待著值得下鉤的魚兒。
    這日午後,蕊珠進來稟報,語氣帶著幾分異樣:“姑娘,樓下有位客人,甚是奇怪。穿著半舊不新的青布直裰,像是寒門學子,卻又氣度不凡。嬤嬤讓幾位姐姐去招待,他都隻是冷淡地擺手,獨自坐在角落,隻要了一壺最便宜的‘炒青’,對著窗外枯坐,已經一個多時辰了。”
    江浸月正在臨帖,聞言筆尖微微一頓。
    醉仙樓是銷金窟,來往非富即貴,這般打扮又舉止孤高的客人,確實少見。
    “可知他姓名?”
    她放下筆,問道。
    “聽引客的小廝說,好像姓寒,自稱寒山客。”蕊珠回道,
    “姑娘,可要打發了他?看他那樣子,也不像能拿出多少銀錢聽曲的。”
    “寒山客……”
    江浸月輕聲重複了一遍這個透著冷寂與疏離的別號,沉吟片刻,搖了搖頭,
    “不必,我下去看看。”
    她並未盛裝,依舊是一身素雅的月白常服,也未佩戴過多首飾,隻讓蕊珠重新沏了一壺自己平日喝的、香氣清遠的“廬山雲霧”,便款步下了樓。
    大廳角落的窗邊,果然坐著一個青衫男子。
    他約莫十七八年紀,麵容清臒,眉宇間鎖著一股揮之不去的鬱結之色,但那雙眼睛卻異常明亮銳利,如同蒙塵的寶劍,偶爾閃過的光芒透露出不凡的內蘊。
    他麵前的桌上,那壺廉價的“炒青”早已涼透,他卻渾然不覺,隻是怔怔地望著窗外車水馬龍的街道,手指無意識地在粗糙的桌麵上輕輕敲擊,節奏帶著某種奇特的韻律。
    江浸月沒有立刻上前,她站在不遠處的廊柱旁,靜靜觀察了他片刻。
    她的目光掠過他洗得發白的袖口,注意到他腰間懸掛著一支不過巴掌大小、色澤深紫、油光發亮的舊木簫,簫尾係著一根褪色的墨綠絲絛。
    他敲擊桌麵的手指,指節分明,帶著常年握筆的薄繭。
    就在此時,那男子似乎被窗外什麽景象觸動,極低地、幾乎微不可聞地吟誦了一句:“……文章憎命達,魑魅喜人過……”
    聲音雖輕,但江浸月耳力極佳,聽得清清楚楚。
    這是杜甫《天末懷李白》中的句子,感慨文人命運多舛,小人當道。
    在此繁華之地,吟出如此沉鬱悲涼的詩句,此人心中塊壘,非同一般。
    江浸月心中微動,示意蕊珠留在原地,自己端著那壺新沏的“雲霧”,緩步走了過去。
    “先生可是在等人?”
    她聲音溫和,如同春風吹拂柳梢,打破了角落的寂靜。
    那男子聞聲轉過頭,看到江浸月,眼中閃過一絲不易察覺的訝異,但很快又恢複了之前的冷淡與戒備。
    “不曾。”
    他言簡意賅,語氣疏離。
    江浸月並不介意,自顧自地將那壺“炒青”移開,將自己帶來的“雲霧”斟了一杯,輕輕推到他麵前,動作自然流暢,仿佛隻是為友人續杯。
    “秋日燥熱,涼茶傷身。這壺‘雲霧’雖非名品,卻也清冽,先生不妨一試。”
    男子看了看杯中澄碧的茶湯,又抬眼看了看江浸月,眼神中的戒備稍減,但依舊沒有動。
    “姑娘是?”
    “醉仙樓,傾城。”
    江浸月在他對麵坐下,姿態從容,
    “見先生獨坐良久,眉宇間似有鬱結之色,可是遇到了難處?”
    男子嘴角扯出一抹略帶嘲諷的弧度:“難處?在這醉仙樓中,與姑娘談難處,豈非可笑?”
    他顯然將江浸月當成了那些隻會曲意逢迎、談論風花雪月的尋常妓子。
    江浸月卻不惱,目光落在他腰間那支舊木簫上,微微一笑:“先生這支紫竹簫,看似樸素,但木質緊密,色澤沉鬱,應是多年老料,且時常摩挲吹奏吧?簫音清幽,最宜抒懷。先生心中塊壘,或許不便與人言,但可寄於簫聲。”
    男子微微一怔,下意識地伸手撫了一下那支舊簫,眼中閃過一絲詫異。
    他沒想到,一個青樓女子,竟能一眼看出他這簫的不凡,並能道出簫音特質。
    江浸月趁著他心神微動的刹那,將目光轉向窗外,仿佛自言自語般,輕聲道:“方才聽先生吟哦‘文章憎命達’,杜工部此詩,道盡古今才士之悲。想來先生亦是懷瑾握瑜之士,隻是時機未至,龍困淺灘,故而心中鬱憤,難以排遣吧?”
    這番話,如同精準的銀針,一下子刺中了男子心中最隱秘的痛處。
    他猛地抬頭,目光銳利地看向江浸月,不再是之前的冷淡和嘲諷,而是充滿了審視與震驚!
    “你……你讀過杜詩?”
    “閑來無事,胡亂翻看些雜書,讓先生見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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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江浸月謙遜地垂下眼簾,隨即又抬起,目光清澈而真誠,
    “其實,先生又何必自困於‘魑魅喜人過’的悲歎?杜工部雖命途多舛,然其詩篇光耀千古,其精神永存。大丈夫立於世,一時之困頓猶如雲遮月,終有雲開月明之時。重要的是,心中那一點不滅的星火,那追求‘致君堯舜上,再使風俗淳’的抱負,是否依舊熾熱。”
    她沒有空泛的安慰,沒有廉價的同情,而是直接與他探討詩句背後的精神,甚至引出了儒家士子的終極理想!
    這完全超出了對一個青樓女子的認知範疇!
    男子徹底動容了!
    他怔怔地看著江浸月,看著她那張清豔絕倫卻毫無媚態的臉,看著她眼中那與他產生共鳴的、對理想與命運的思考。
    他感覺自己仿佛不是在和一個風塵女子交談,而是在與一位學識淵博、見解獨到的知己論道!
    他心中的堅冰,在這一刻,悄然融化了一道裂縫。
    “姑娘……高見!”
    他深吸一口氣,語氣變得鄭重起來,甚至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激動,
    “在下寒潯,字子淵。適才多有怠慢,還請姑娘海涵。”
    “寒先生客氣了。”
    江浸月微微一笑,知道突破口已經打開。
    她沒有急於打探他的來曆,而是就著方才的話題,與他探討起詩詞歌賦,古今興替。
    她引經據典,見解不凡,卻又總能恰到好處地引導話題,讓寒潯將胸中的抱負、對時局的看法、乃至屢試不第的苦悶,都一一傾吐出來。
    寒潯隻覺遇到了平生難得的知音。
    在這紙醉金迷之地,竟有女子能理解他“修身齊家治國平天下”的抱負,能與他探討經世致用之學,甚至能對他科場失意給予真誠的鼓勵而非憐憫!
    他越談越是投機,隻覺胸中塊壘漸消,連日來的陰鬱都散去了不少。
    不知不覺,日頭已然西斜。
    寒潯起身,鄭重地對江浸月長揖一禮:“今日與姑娘暢談,寒某受益匪淺,感激不盡!今日銀錢所限,無法厚酬,他日若有機會,定當報答!”
    江浸月起身還禮,語氣真誠:“先生言重了。能與先生清談,是傾城的榮幸。望先生勿忘今日所言,堅守本心,靜待時機。”
    寒潯深深看了她一眼,仿佛要將她的模樣刻入心中,然後才轉身,大步離去。
    那背影,雖依舊清瘦,卻仿佛重新注入了力量,不再似來時那般孤寂落寞。
    蕊珠這才走上前,低聲道:“姑娘,這位寒公子,看起來不像是有錢的主……”
    江浸月望著寒潯消失的方向,目光悠遠:“蕊珠,你看人,不能隻看衣衫和錢囊。此子腹有乾坤,氣度內蘊,絕非池中之物。今日種下善緣,他日或許能得一片蔭涼。”
    她不知道寒潯未來能走到哪一步,但她相信自己的眼光。
    在這權力交織的永熙城,多一個潛在的朋友,總好過多一個敵人。
    而這“知音”之名,或許比金銀珠寶,更能打動某些真正有價值的人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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