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餘波與線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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警笛聲徹底消失在街角,留下一片突兀的寂靜。
派出所大院空蕩蕩的,隻有門口崗亭裏還坐著個老協警,正伸著脖子朝西邊張望。後院倉庫裏,空氣也仿佛凝固了幾秒。
阿黃從默身後探出腦袋,耳朵豎著,傳遞來“走了……安靜了……”的茫然情緒。
櫃子頂上,灰影已經重新趴下,尾巴尖有一下沒一下地輕輕擺動,琥珀色的眼睛卻依舊銳利。“兩腳獸們,去打架了。”它的意識很平靜,甚至帶著點看透世情的漠然。
默沒有回應。他走到倉庫門口,望向西邊的天空。陰雲似乎更濃了些,壓在城市的天際線上,讓午後的光線變得有些慘淡。
危險品……警方這麽緊急出動,說明事態嚴重。那個包裹裏到底是什麽?埋包裹的人,和現在被追捕的“目標”,是同一個人嗎?他們到底在幹什麽?
他收回目光,看向西側的圍牆。早上挖出包裹的地方,泥土被重新回填、拍實,還拉上了一圈簡易的警戒帶,在風中微微飄動。那裏現在空空如也,卻像一張咧開的嘴,無聲地訴說著隱藏的危險。
周澤他們……能平安回來嗎?
這個念頭閃過,默自己都愣了一下。什麽時候開始,他會擔心一個人類的安危了?是因為周澤給了他和阿黃暫時的庇護和食物?還是因為,在周澤身上,他看到了一種在這個陌生世界難得的、帶著點笨拙的責任感?
或許兼而有之。
他甩甩頭,把不必要的擔憂壓下去。現在想這些沒用。他需要做的,是利用這段“空窗期”,獲取更多信息,為接下來可能的變化做好準備。
“老鼠。”他再次將意念投向牆角。
這一次,大老鼠沒有立刻出來。等了好一會兒,就在默以為它們被白天的動靜徹底嚇住時,洞口才窸窸窣窣探出腦袋。不止一隻,後麵還跟著另外兩三隻,都顯得格外警惕,小眼睛不停轉動。
“可怕……響……跑……”大老鼠傳遞來強烈的恐懼情緒,是關於剛才的警笛和警察的奔跑。
“安靜了。他們走了。”默安撫,並將早上剩下的一點點火腿腸碎屑全部推過去,“說,白天的消息,廢倉庫,具體位置,扔的東西,還有那些人的樣子,氣味,越細越好。”
食物的誘惑暫時壓過了恐懼。老鼠們飛快吃完碎屑,大老鼠似乎鎮定了一些,開始努力回憶和描述。
信息依舊是碎片化的,但在默耐心的引導和拚湊下,逐漸清晰:
位置:西郊河濱路中段,靠近一個廢棄的小貨運碼頭,有一排老紅磚倉庫,第三個,門口堆著很多生鏽的藍色大油桶。
人:至少三個,都是男的,個子不高,很瘦,穿深色髒衣服。吵架時聲音很凶,有本地口音,也有外地口音。其中一個人手臂上好像有“畫”(紋身?)。
氣味:非常濃烈刺鼻的化學品香味,混雜著機油、鐵鏽和汗臭。其中一個人身上,還有淡淡的、新鮮的……血腥味?和晚上埋東西那個人身上的有點像,但更濃。
扔的東西:用黑色塑料袋包著,不大,長方形,硬硬的,扔進河裏時“噗通”一聲,沉下去了。扔之前,他們好像還在爭吵要不要扔。
“沉在哪裏?大概位置?”默追問。
大老鼠用鼻子指向西邊,又模擬了一個“拋物線”的動作,傳遞來“從破碼頭邊上,扔出去,遠,中間”的模糊概念。老鼠的距離感很差,但大概是在碼頭延伸出去的破舊棧橋附近,河中央位置。
“他們吵架,說什麽?”默嚐試問,雖然不抱太大希望。
老鼠們傳遞來零星、扭曲的詞語片段,夾雜著情緒:“……麻煩……處理不掉……老大……要命……條子……可能……”
“條子”是黑話,指警察。“老大”、“要命”、“處理不掉”……這些詞組合在一起,讓默的心沉了沉。這絕不是小偷小摸,很可能是更有組織的犯罪,而且遇到了“麻煩”,這個“麻煩”或許就和埋在派出所牆根的包裹有關。
“他們後來呢?去哪兒了?”
“吵完……分開走了……兩個人往北,一個人往南,很快,躲著人。”老鼠回答。
分開走了。警方現在去追捕的,可能是其中某一個,或者正在搜捕所有人。
線索就到這裏。雖然依舊模糊,但比之前任何一次都更具體,指向性也更強。廢倉庫是可能的據點,河裏有丟棄的物證,嫌疑人是至少三人的小團體,有組織,涉險,現在可能正被警方追捕。
這些信息很有用,但對現在的默來說,卻無法直接傳遞給周澤。時機不對,方式也無解。
他隻能等。
等周澤回來,看情況再說。
時間在等待中緩慢流逝。後院的陽光被越來越厚的雲層遮擋,天色陰沉下來,起了風,帶著河岸方向特有的濕氣。
前樓一直很安靜,大部分警力應該都出動了。偶爾有電話鈴聲響起,接電話的人語氣都很急促。
阿黃挨著默,漸漸又睡著了。灰影不知何時也從櫃子頂上下來,趴在稻草墊的另一頭,閉目養神,但耳朵時不時轉動一下。
默也閉著眼睛,一半休息,一半繼續“監聽”著周圍的動靜,同時整理著思緒。
如果周澤他們成功抓到了人,事情會怎麽發展?他和灰影“發現”包裹的功勞,會被怎麽看待?是巧合,還是……會引起更深的關注?李所長那句“注意觀察”意味深長。
如果沒抓到,或者發生了更糟的情況……派出所的氣氛恐怕會一直緊張下去,對他們這兩隻“編外”動物的態度,也可能發生變化。
無論如何,他都需要盡快恢複行動力,並設法鞏固在這個派出所的“地位”。光靠“通人性”和“偶然立功”是不夠的,他需要展現出更持續的、更有用的價值。
比如……如果能幫他們找到河裏丟棄的東西?或者,找到更多關於那夥人的線索?
這個念頭讓默心中一動。老鼠能幫他定位大概區域,但老鼠沒法下水,也沒法在人類眼皮底下把東西弄上來。他自己現在也做不到。
但……有沒有別的“幫手”?
河裏的魚?水鳥?還是……
他正想著,外麵傳來了動靜。
不是警笛,是汽車引擎聲。不止一輛。
默立刻睜開眼睛,看向倉庫門口。阿黃和灰影也醒了。
腳步聲雜遝,從前樓那邊傳來,帶著一種沉重的氣氛。有人在大聲說著什麽,語氣急促。還有拖拽重物的聲音,以及壓抑的痛哼和罵聲。
抓回來了?好像還不止一個?
默小心地挪到門口,透過門縫往外看。
隻見院子裏停著兩輛警車,車門大開。周澤和另外幾個警察正從車上拖下來三個人!都戴著手銬,低著頭,被警察用力按著。三個人都穿著深色髒衣服,身材瘦小,和周澤他們比起來像小雞仔。其中一個人手臂上果然有青黑色的紋身,看不清楚。
他們身上有明顯的掙紮痕跡,衣服破了,臉上有淤青。其中一個嘴角還在滲血,被一個警察粗暴地擦了一把。
就是老鼠描述的那幾個人!氣味也對,隔這麽遠,默都能隱約聞到一股混雜的、令人不適的氣味飄過來,雖然很淡,但那種刺鼻的化學品味道依稀可辨。
抓到了!而且看樣子,抓捕過程並不輕鬆。
周澤的臉色很難看,不是疲憊,而是一種壓著怒火的鐵青。他製服肩膀處撕開了一道口子,臉頰上也有一道淺淺的血痕。他正跟旁邊的老陳快速說著什麽,老陳一邊點頭,一邊用對講機呼叫。
三個嫌疑人被迅速押進了主樓。院子裏留下幾個警察,開始檢查車輛,低聲交談,神色都很嚴肅。
“見血了。”灰影的意識傳來,它不知何時也蹲到了門邊,冷靜地觀察著,“兩腳獸打架,和我們也差不多。”
默沒接話。他看到周澤在院子裏的水龍頭下猛衝了一下頭,用力抹了把臉,然後點了根煙,狠狠吸了一口。煙氣嫋嫋升起,融入陰沉的天色裏。
抽了半根煙,周澤似乎平靜了一些。他轉頭,目光看向後院倉庫的方向,停頓了幾秒,然後邁步走了過來。
他推開倉庫門,帶著一身煙味、汗味和淡淡的血腥氣走了進來。他沒看灰影和阿黃,徑直走到默麵前,蹲下。
默安靜地看著他。
周澤伸出手,似乎想摸摸默的頭,但手在半空中停住了。他看著默的眼睛,看了很久,眼神極其複雜,有疲憊,有後怕,有疑惑,還有一種……難以言喻的審視。
“黑子,”他開口,聲音有些沙啞,“今天……謝了。”
他沒說謝什麽。是謝早上的示意?還是冥冥中覺得,如果沒有發現那個包裹,沒有後續的偵查和這次行動,可能會有更糟的事情發生?
“那三個人,抓到了。其中一個身上有雷管,改裝過的,幸虧……”周澤沒說完,深吸了一口氣,“包裹裏也是那玩意,還有別的化學品。一夥製販爆炸物的亡命徒,流竄過來的,想在本地‘開張’。”
他聲音很低,像是說給默聽,也像是說給自己聽,梳理著思緒。“埋在我們牆根下,是想等風頭過了再取,或者……根本就是想找機會搞事。媽的……”
他用力揉了揉臉。“李所說,你立了一功。雖然說不清道不明,但確實是因為你,才發現了那個包裹,順藤摸瓜,鎖定了這夥人,避免了可能的大禍。”
他頓了頓,看著默:“所裏決定,你和這小家夥,可以正式留在後院。算是……半正式的看護吧。我會打報告。以後,食堂的剩飯,可以固定給你們留一份。傷,所裏出錢,找個獸醫來看看。”
他伸出手,這次,終於落在了默的頭上,用力揉了兩下。
“不過,”他語氣一轉,變得嚴肅起來,“今天的事,到此為止。關於你怎麽‘發現’包裹的,不要對外多說。有人問,就是動物本能,巧合。明白嗎?”
他的目光緊緊鎖著默,帶著告誡,也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保護意味。
默低低“嗚”了一聲,算是回應。他聽懂了周澤的意思。這件事太離奇,深究下去對他沒好處。周澤在幫他淡化處理,將“功勞”歸於模糊的“動物本能”,這是最穩妥的方式。
“另外,”周澤站起身,“最近所裏會忙一陣,審訊,排查,清理現場。你們老老實實待著,別到處跑,尤其是晚上。西邊那片,不太平。”
他指的是河對岸的廢棄倉庫區。警方肯定要去搜查、打撈證物。
“行了,我還有很多事。晚點給你們帶吃的。”周澤說完,又看了一眼安靜的灰影,點點頭,轉身匆匆離開。
倉庫門關上,隔絕了前院的喧囂。
默重新趴下,消化著周澤帶來的信息。
製販爆炸物的亡命徒……雷管……化學品……比自己想象的更危險。那個包裹,果然是極其危險的東西。
他和阿黃,算是因禍得福,獲得了“正式”留下的許可,還有了相對穩定的食物來源和醫療保障。這是巨大的進展。
但周澤的警告也言猶在耳。這件事不能被深究,他的“特殊”必須隱藏在“巧合”和“本能”之下。同時,西邊的事情還沒完,警方還要去搜查打撈。
河裏丟棄的東西……會不會也是證據?
他看向灰影。
灰影也正看著他,琥珀色的眼睛在昏暗的光線中閃爍。
“兩腳獸的麻煩,沾上了。”灰影的意識傳來,沒什麽情緒。
“嗯。”默回應,“但他們給了我們地方,食物。而且,那些人對這裏,對所有活物,都是威脅。”
灰影甩了甩尾巴,不置可否。“隨你。不過,那個河裏的東西,如果你想知道是什麽,或許,可以問問‘水裏的家夥們’。”
水裏的家夥?魚?默心中一動。是啊,他怎麽沒想到。河裏也有居民。雖然魚類的思維可能更簡單,但或許……
“你知道怎麽和魚……說話?”默試探地問。
“我不行。”灰影舔舔爪子,“但我知道有個家夥,偶爾會在碼頭那邊抓魚吃,它可能有點辦法。不過,那家夥脾氣怪,很少露麵。”
“誰?”
“一隻老夜鷺,住在河心沙洲的蘆葦叢裏。我們叫它‘長脖子’。它活得夠久,見得多。”灰影傳遞來一個模糊的形象:細長脖子,灰藍色羽毛,站在水邊像根枯木。
夜鷺?鳥類?溝通起來可能比老鼠還難。但值得一試。
“怎麽找到它?”
“晚上,去河邊,靠近沙洲的地方,學魚跳的聲音,或者……扔條小魚。”灰影給出建議,“它貪吃。不過,小心點,晚上河邊現在可能有兩腳獸。”
“明白了。謝謝。”
灰影不再多說,跳回櫃子頂上。
默趴在稻草墊上,看向窗外陰沉的天空。
危機似乎暫時解除,但水麵下的暗流,依然在湧動。他獲得了暫時的安身之所,卻也踏入了更複雜的漩渦。
接下來,養好傷,鞏固“地位”,同時,或許可以嚐試接觸那隻“長脖子”,看看能不能從河裏撈出點有用的信息。
西郊河岸的風,帶著水腥氣和未散的硝煙味,吹過派出所老舊的屋頂。
後院倉庫裏,流浪狗默的眼中,倒映著窗外變幻的天光。
新的篇章,在危機與機遇交織的餘波中,悄然翻開。而他,已經站在了起跑線上。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