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六章 烙印與回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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審訊室慘白的燈光,打在“教授”陳文柏那張過分平靜的臉上。他戴著手銬,靠在冰冷的鐵椅上,金絲眼鏡後的眼睛微微眯著,嘴角甚至掛著一絲若有若無的、屬於學者的謙和微笑,與周圍肅殺的氣氛格格不入。
老楊和另一名資深審訊員坐在對麵,麵色冷峻。單向玻璃後,李所長、專案組領導,以及幾名心理專家、行為分析員,正屏息凝神地觀察。
“陳文柏,說說吧,‘αΩ協議’是什麽?‘最終’地點在哪裏?你的同夥帶著手提箱逃到哪裏去了?”老楊開門見山,聲音不大,卻帶著不容置疑的壓力。
陳文柏抬起眼皮,看了老楊一眼,目光又似有若無地掃過單向玻璃,仿佛能穿透那層特製玻璃,看到後麵的人。他輕輕推了推眼鏡,開口,聲音和他的人一樣,平穩,清晰,帶著一種令人不適的理性。
“警官,首先,我要糾正您一個概念性的錯誤。‘αΩ’並非一個‘協議’,它是一個……進程,一個完整的閉環。從初始到終結,從創造到湮滅,萬物皆循此理。我的工作,不過是觀察、記錄,並偶爾……施加一點微不足道的擾動,以加速或驗證某些自然進程。”
他頓了頓,像是在給學生們講解一個複雜的定理:“至於‘最終’地點?那是閉環的終點,也是新循環的潛在起點。它在那裏,一直都在。當條件滿足,鑰匙插入鎖孔,門自然會開。現在?還不是時候。”
“少在這裏故弄玄虛!”旁邊的審訊員厲聲喝道,“你涉嫌非法製造、買賣危險物質,進行危險實驗,危害公共安全!那些放射性材料、神經毒劑、生物樣本是怎麽回事?你的同夥是誰?‘北邊的客戶’又是誰?說!”
陳文柏微微搖頭,像是遺憾於對方的“淺薄”。“危險?安全?警官,您站在人類狹隘的倫理和安全觀裏,審視超越維度的探索,這本身就是一個悖論。那些材料,是工具,是媒介,是用來窺探生命本質、打破進化壁壘的鑰匙。至於同夥和客戶……我們隻是有共同興趣和目標的……研究者,和投資者。名字,不重要。”
“張強也是你的‘研究者’?你用藥物和虐待訓練那些狗,也是為了‘窺探生命本質’?”老楊冷笑,將一疊現場照片拍在桌上,上麵是養豬場、冷凍倉庫那些觸目驚心的景象。
陳文柏的目光在那些照片上停留片刻,眼神裏沒有任何波瀾,隻有一種純粹的、審視實驗對象般的專注。“張強?一個粗魯但好用的執行者。他證明了,即使是最原始的生命載體(犬類),在適當的化學和物理幹預下,也能突破生理和行為的固有閾值,展現出令人驚訝的……可塑性。雖然手段粗糙,數據價值有限,但作為一種前期驗證,是有意義的。”
他忽然向前傾了傾身體,隔著桌子,看著老楊的眼睛,聲音壓低了一些,卻帶著一種詭異的誘惑力:“楊警官,您知道嗎?恐懼、痛苦、瘋狂……這些被你們視為負麵、需要消除的情緒和狀態,在特定的化學和神經調控下,可以轉化為純粹的力量、絕對的服從,甚至……某種層麵上的‘進化’。這難道不比自然狀態下渾渾噩噩的生存,更有趣,更高效嗎?”
“瘋子!”審訊員忍不住罵道。
陳文柏靠回椅背,恢複了那副學者派頭,仿佛剛才那一瞬的狂熱隻是錯覺。“隨您怎麽定義。科學探索的路上,先驅者總是不被理解的。”
“你的探索,就是製造可以殺人的瘋狗,還有那些不知道用來幹什麽的毒藥和細菌?”老楊逼問。
“殺人是張強那種層級理解的應用。我的興趣在於‘控製’和‘改變’。至於那些化合物和樣本……”陳文柏笑了笑,這次的笑容裏帶著一絲難以掩飾的得意,“那是更精妙的藝術品。它們有的能重塑記憶,有的能定向引導情緒,有的甚至能在微觀層麵,對特定基因序列進行……微調。當然,大部分還處於實驗階段,不穩定。昨晚那個意外(指爆炸),就是一次失敗的穩定性測試。可惜了那些數據。”
他說的輕描淡寫,仿佛那些泄漏的化學品、可能的傷亡、環境的汙染,都隻是一次不成功的實驗而已。
“那個銀色手提箱裏是什麽?”老楊抓住關鍵。
陳文柏沉默了幾秒,這次的笑容變得有些意味深長。“那是……閉環的‘關鍵樣本’和‘啟動引信’。我的助手會妥善保管。當‘αΩ’的條件再度齊備,它會出現在該出現的地方。”
“什麽地方?什麽時候?”老楊緊追不舍。
“地點嘛……你們不是已經看到照片了嗎?‘αΩ最終’。至於時間……”陳文柏抬頭看了看天花板,仿佛在計算什麽,“很快了。當北方的星到達特定角度,當舊循環的殘餘清理幹淨,新循環就會開始。你們抓住我,或許……反而加速了這個進程也說不定。”
他的話雲山霧罩,卻又隱隱指向某個具體的威脅。審訊陷入了僵局。陳文柏顯然不打算透露核心秘密,但他的每句話,又都透露出龐大的、令人不安的信息量。
“最後一個問題,”老楊身體前傾,目光如刀,“你似乎對黑子,那條狗,特別關注。為什麽?”
聽到“黑子”兩個字,陳文柏一直平靜無波的眼神,終於亮起了一抹真正意義上的、充滿探究欲的光彩,如同黑暗中的捕獸夾突然反光。
“它?哦,那真是個意外的驚喜,美妙的變數。”他的語調變得輕快起來,“我監測張強的實驗場時,就注意到了異常的數據波動。某些受試體的情緒和行為,出現了無法用現有藥物模型解釋的偏離。起初我以為是新的未知化合物作用,或者是實驗誤差。直到……你們端掉養豬場,那條狗出現。”
他仿佛陷入了回憶,臉上露出陶醉的神色:“它不一樣。它的神經信號、信息處理模式、甚至……對外界能量場的交互方式,都呈現出一種有趣的‘非自然’優化。它似乎能以一種我們尚未理解的方式,感知、甚至影響其他生物的神經活動。這太迷人了!這可能是比藥物和基因編輯更直接、更高效的‘意識幹預’途徑!如果能研究清楚它的機製……”
他猛地看向單向玻璃,眼神灼熱,仿佛要燒穿玻璃:“它在這裏,對嗎?我能感覺到。那種獨特的……‘頻率’。楊警官,打個商量如何?讓我和它……單獨相處一會兒?隻需要一些簡單的非侵入性測試,我保證,不會傷害它。作為交換,我可以告訴你們一些關於‘北邊客戶’的真實信息。”
“你做夢!”老楊厲聲打斷他的臆想,“黑子是功勳犬,不是你的實驗品!”
陳文柏遺憾地歎了口氣,靠回椅背,眼神重新變得深不可測。“那真是太可惜了。不過沒關係,數據我已經收集了一部分。它的‘烙印’,已經很清晰了。我們……總會再見麵的,以一種更直接的方式。”
審訊暫時結束。陳文柏被帶了下去,從頭到尾,從容不迫,甚至帶著一種掌控局麵的優越感。
單向玻璃後,一片沉默。每個人都感到一陣寒意。這個“教授”,比張強那種純粹的惡徒,更加危險,更加難以捉摸。他視生命為實驗材料,視倫理為無物,目標不明,卻顯然在謀劃著某種可怕的事情。
“立刻提級關押!單獨囚禁!加強看守!任何人與他接觸必須嚴格監控!”專案組領導臉色鐵青地下令,“技術隊,全力修複和解析從地下實驗室搶救出來的殘存數據!行為分析組,給我逐字逐句分析陳文柏的每一句話!地圖和照片上的‘αΩ最終’地點,給我用最快速度查出來!”
後院,默並不知道審訊室裏的對話。但他一整天都感到心神不寧。胸口仿佛壓著一塊無形的石頭,那種被“標記”和“注視”的感覺,不僅沒有因為陳文柏被捕而消失,反而變得更加清晰,如同一個冰冷的烙印,刻在了意識深處。
午後訓練時,他有些心不在焉。老楊注意到了他的異常,提前結束了訓練,帶他回到倉庫,仔細檢查了他的身體,尤其是昨晚在防空洞裏接觸過的地方,確認沒有新的傷口或異常。
“黑子,是不是昨晚嚇到了?還是哪裏不舒服?”老楊摸著默的頭,關切地問。
默無法解釋那種源於意識的寒意,隻能蹭蹭老楊的手,表示自己還好。但他眼底深處的不安,逃不過老楊的眼睛。
“陳文柏那個瘋子,提到了你。”老楊猶豫了一下,還是決定告訴他,“他對你……很感興趣。說你很‘特別’。你不用擔心,有我們在,誰也動不了你。”
特別?興趣?默想起了陳文柏被捕時看他的那個眼神,還有那句話“我們還會見麵的,小狗”。那不是威脅,更像是一個研究者對稀有標本的……預約。
他走到水盆邊,低頭喝水,冰涼的液體劃過喉嚨,卻無法澆滅心頭那簇冰冷的火苗。他需要變強,需要更清楚地了解自己身上的“特別”,以及這種“特別”會帶來什麽。
夜裏,灰影帶來了關於短毛地盤的最新消息——徹底空了。所有的狗,所有的人,一夜之間消失得無影無蹤,隻留下一些來不及帶走的垃圾和濃烈的消毒水氣味。短毛也跑了。
“北邊的客戶”和“教授”的助手,似乎都提前收到了風聲,幹淨利落地切斷了聯係。
線索似乎又斷了。隻剩下去向不明的銀色手提箱,和陳文柏口中那個“αΩ最終”地點。
深夜,萬籟俱寂。
默趴在毯子上,沒有嚐試入睡。他將意識沉入體內,全力運轉那股暖流。這一次,他有了明確的目標——尋找陳文柏所說的“烙印”。
暖流如同細密的網,緩緩掃過全身每一寸血肉,每一根神經。起初一無所獲。但當他將意識提升到一種極度內斂、專注的狀態,嚐試“內視”自己的精神層麵時,他“看”到了。
那不是實體的東西。而是在他意識光團的邊緣,附著著一縷極其細微、冰冷、帶著強烈探究和標記意味的“異物”。它不像陳文柏的意識,更像是一種被他強行“打”上的精神印記或追蹤信標。正是這縷“異物”,讓他持續感到被注視。
默嚐試用暖流去包裹、消融這縷“異物”。暖流接觸到“異物”的瞬間,如同冷水滴入熱油,激起一陣尖銳的、直達靈魂深處的刺痛和眩暈!那“異物”異常頑固,帶著陳文柏那種冰冷的理性特質,抵抗著暖流的衝刷。
一次,兩次……默集中全部精神,調動起所有能控製的暖流,如同發起衝鋒的軍隊,狠狠撞向那縷“烙印”!
“嗤——”
仿佛一聲隻有他能聽到的、細微的崩裂聲。那縷冰冷的“烙印”在暖流持續不斷的衝擊下,終於出現了一絲裂痕,然後如同陽光下的薄冰,緩緩消融、消散。
就在“烙印”徹底消失的刹那,默的腦海中,如同被強行塞入了一段破碎的、嘈雜的信息流!無數模糊的畫麵、扭曲的聲音、複雜的公式、還有一張快速閃過的、標注著密密麻麻符號的山區地圖殘影,以及一個低沉、充滿蠱惑力的聲音片段:
“……鑰匙已插入……循環即將重啟……地點……蒼雲山……‘零號設施’……等待……‘Ω’的降臨……”
信息流戛然而止。
默猛地睜開眼睛,大口喘氣,渾身被汗水浸透,左肩舊傷處傳來撕裂般的劇痛。精神極度疲憊,仿佛剛剛經曆了一場大戰。
但那段信息,牢牢刻在了他的記憶裏。
蒼雲山……“零號設施”……“Ω”的降臨……
陳文柏說的“αΩ閉環”、“最終地點”、“鑰匙”……似乎都對上了!蒼雲山,就是那個“αΩ最終”地點?“零號設施”是具體位置?“Ω的降臨”又是什麽?
還有,他剛剛主動驅除了陳文柏留下的精神“烙印”,這似乎觸發或接收到了某種預設的、加密的信息傳遞?這是陳文柏故意的?還是他能力的意外突破?
無論如何,他得到了一個可能是最關鍵的情報!而且,在驅除“烙印”的過程中,他感覺自己對暖流的控製力,對自身精神層麵的感知和防禦,似乎都增強了一絲。
危機,亦是淬煉。
他掙紮著起身,走到鐵門邊,用盡力氣,發出低沉而持續的警示吠叫,並用爪子在地上,努力劃出歪歪扭扭的、他剛剛“看”到的象形文字——“山”、“雲”、“零”。
他不知道人類能否看懂,但他必須嚐試傳達。
夜色如墨,星光黯淡。
但某些被隱藏的路徑,已在黑暗中悄然浮現。
而烙印雖除,回響方起。
真正的風暴眼,似乎正在遠方的群山之中,緩緩凝聚。而他,這條被卷入漩渦中心的狗,將不得不再次伸出爪牙,奔向那未知的、名為“Ω”的終局。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