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一顆糖的救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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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正在路邊走著的陸江河,嘴裏含著糖,心情正不錯。
    忽然聽到前麵傳來“哐當”一聲巨響,緊接著便是一陣驚呼。
    他抬頭一看。
    隻見幾十米外的土路上,一輛獨輪車翻在路邊,那堆汙穢物旁邊,趴著一個瘦小的身影。
    那身影蜷縮在雪地裏,一動不動,那件紮眼的破棉襖讓他一眼就認了出來。
    陸江河眉頭猛地一皺。
    “真是個麻煩精。”
    嘴上雖然抱怨著,但他的腳下卻沒有任何遲疑。
    他把手裏的網兜往胳膊上一掛,大長腿邁開,三步並作兩步衝了過去。
    陸江河幾步來到獨輪車旁。
    那一瞬間,他聞到了一股混雜著發酵糞肥和少女身上特有清冷氣息的味道。
    “喂!醒醒!別睡!”
    陸江河蹲下身,拍了拍沈清秋的臉。
    入手的觸感像是在摸一塊冰坨子。
    她的嘴唇泛著死灰般的青紫,額頭上全是虛汗。
    典型的低血糖休克。
    在這個缺衣少食的年代,這口氣要是提不上來,人就真過去了。
    陸江河眉頭緊鎖,迅速從兜裏掏出那包剛買的水果硬糖,用牙齒撕開一顆包裝紙。
    橘子味的硬糖,晶瑩剔透,散發著廉價卻誘人的香精甜味。
    他捏開沈清秋緊閉的牙關,將那顆糖塞進她嘴裏。
    “含著,別吞。”
    他在她耳邊低喝了一聲。
    糖塊在口腔裏融化,高濃度的糖分順著唾液滑入喉嚨,像是一道火線,試圖喚醒這具身體。
    ““哎喲,這不是咱們的大小姐嗎?怎麽?推個糞車也能睡著啊?””
    那個記分員慢悠悠地走過來,手裏抓著瓜子,一臉看熱鬧不嫌事大的表情。
    “陸江河,你離她遠點,這可是壞分子,沾上了你也得倒黴。”
    “我看她就是裝死偷懶!這種嬌小姐我見多了,不拿鞭子抽不起來!”
    說著,他竟然伸出腳,要去踢沈清秋的小腿:“起來!裝什麽死!把糞給老子鏟回去!”
    “裝死?”
    陸江河猛地抬頭。
    那雙平日裏總是半眯著懶洋洋的眼睛,此刻卻驟然爆發出令人膽寒的凶光。
    他冷笑一聲,聲音不大,卻透著股讓人骨頭縫發寒的戾氣。
    “那你也給我裝一個看看?”
    “人要是死在這兒,死在你負責的地頭上,上麵查下來,你是能脫了幹係,還是能頂個殺人的罪?”
    記分員被這眼神嚇得一哆嗦,瓜子撒了一地。
    他是個欺軟怕硬的主,平日裏仗勢欺人慣了,哪見過這種凶狠的眼神。
    而且在這個年代,出了人命,尤其是勞動現場死人,那就是嚴重的政治事故。
    “我……我也沒說不管啊。”
    記分員縮了縮脖子,色厲內荏地嘟囔起來。
    “行行行,你愛管閑事你管,出了事別賴我!”
    說完,這欺軟怕硬的家夥轉身溜到了遠處。
    陸江河冷哼一聲,重新蹲下身。
    或許是糖分起了作用,沈清秋的睫毛顫了顫,費力地睜開了眼。
    視線模糊中,她看見一張輪廓硬朗的臉。
    緊接著,她嘴裏那股濃鬱的橘子甜味猛地在味蕾上炸開。
    甜的。
    這是沈清秋這幾年來,嚐到的唯一的味道。
    在這苦得像黃連一樣的日子裏,這突如其來的甜,讓她的眼眶瞬間湧上一股熱意。
    “醒了?”
    陸江河見她睜眼,並沒有什麽溫柔的安慰,反而粗魯地把她扶起來。
    “醒了就趕緊回家,這活兒別幹了,那一車糞肥我剛才替你倒溝裏了。”
    沈清秋愣住了。
    她看著眼前這個男人,明明語氣凶巴巴的,可做的事卻比這世上任何人都讓人心安。
    “這顆糖……”
    她從嘴裏把糖抵到舌尖,那是她舍不得一次吃完的珍寶。
    “順手買的,多了沒處扔。”
    陸江河撿起地上的網兜,不想多糾纏。
    “趕緊回去,別在這兒丟人現眼。”
    看著那道毫不留戀轉身離去的背影,沈清秋坐在雪地裏,嘴裏含著那顆糖,眼淚終於忍不住掉了下來。
    ……
    這天夜裏。
    陸江河躺在炕上,翻來覆去有些睡不著。
    白天沈清秋那張死灰色的臉,還有那瘦得皮包骨頭的手腕,總是在他眼前晃。
    “麻煩。”
    陸江河煩躁地坐起身,點了根旱煙。
    作為廚子,他最清楚人的身體是怎麽回事。
    那顆糖,頂多也就是吊一口氣,把她的血糖稍微拉回來一點。
    但她那身子骨已經虧空到了極點,就像一盞快要燒幹的油燈。
    光給個火星子沒用,得添油。
    如果沒有點紮實的蛋白質和脂肪墊底,明天太陽一出來,那陣冷風一吹,她還得倒下。
    要是真倒下了,那自己白天那顆糖豈不是白喂了?
    陸江河這人,從來不做虧本的買賣,既然救了,就沒道理看著她再去死。
    他歎了口氣,披上棉襖下了炕。
    他走到房梁前,伸手取下來那個籃子。
    一股濃鬱霸道的肉香瞬間撲鼻而來。
    籃子裏放著他前天吃剩下的一部分油梭子。
    這種好東西,金黃酥脆,每一顆都吸滿了油脂,是這年頭最解饞、最頂飽的硬貨。
    陸江河盯著那壇子油梭子看了半天,最後罵了一句髒話,伸手抓了一把出來。
    他找來一張幹淨的油紙,把那把油梭子包好,又撒了一小撮粗鹽進去。
    “算了,就當是前期投資了。”
    次日,天剛蒙蒙亮。
    陸江河把那個油紙包放在灶坑邊上煨熱了,揣進懷裏,貼著胸口。
    做完這一切,他背著手,晃晃悠悠往牛棚方向走去。
    他在小樹林邊等了一會兒,那個瘦小的身影果然出現了。
    沈清秋低著頭,貼著路邊走,腳步虛浮,像是要把自己藏進影子裏。
    果然如他所料,昨天的糖勁兒過了,她又是那副隨時會倒下的鬼樣子。
    “站住。”
    陸江河橫跨一步,像座山一樣擋住了她的路。
    沈清秋嚇了一跳,猛地抬頭,看見是他,眼中閃過一絲慌亂和感激:“陸……陸同誌。”
    陸江河沒廢話,直接從懷裏掏出那個溫熱的油紙包,一把抓過她的手,強行塞了進去。
    “拿著。”
    沈清秋手心一燙,低頭一看,那個油紙包已經被體溫和油脂浸透了,散發著一股讓人瘋狂吞口水的焦香味。
    她整個人都僵住了。
    那是肉味!是油脂的味道!
    在這連紅薯麵都要算計著吃的日子,這東西的價值可想而知。
    “不……不行!”沈清秋急忙要推回去。
    “這太貴重了!你昨天已經給了我糖,我不能要……”
    “給你你就拿著,哪那麽多廢話?”
    陸江河眉頭一豎,直接把她的手推回去,用那一雙大如蒲扇的手,用力合攏她滿是凍瘡的手指,死死包住那個油紙包。
    “這是我煉油剩下的油梭子。”
    “看看你那鬼樣子,走路都打晃,一陣風就能吹跑。”
    “我可沒那麽多糖天天救你。”
    他的手很大,很粗糙,甚至帶著老繭的摩擦感,但那股熱力順著指尖直鑽心底。
    “吃下去,現在就吃。”
    陸江河命令道,語氣霸道,不容置疑。
    見沈清秋還在猶豫,似乎想藏起來帶回去,陸江河冷哼一聲,直接戳破了她的心思。
    “別想著留給你爹。”
    “這油梭子不好消化,你爹那病身子受不住這個。”
    “再說了,你若是倒下了,你爹才是真的活不成了。”
    “隻有你活著,有力氣地活著,你那個家才有指望。”
    這句話,像是一記重錘,狠狠砸碎了沈清秋所有的矯情和猶豫。
    是啊,她是這個家唯一的頂梁柱了。
    沈清秋眼眶通紅,不再推辭。
    她顫抖著手,打開油紙包。
    裏麵是金黃焦脆的油梭子,上麵還掛著亮晶晶的葷油和雪白的鹽粒。
    那股濃烈的、帶著野性的肉香,瞬間衝破了所有的矜持。
    她捏起一塊,放進嘴裏。
    “哢嚓。”
    牙齒咬碎酥脆的外殼,裏麵封存的油脂瞬間爆開,混合著粗鹽的鹹味,在口腔裏橫衝直撞。
    太香了。
    香得讓人想哭,香得讓人覺得這人間似乎也沒那麽苦了。
    她抬頭看了陸江河一眼,眼神裏閃爍著水光,然後低下頭,狼吞虎咽地吃著。
    每一口,都像是把失去的生命力重新填補回來。
    陸江河看著她吃完,原本慘白的臉上因為油脂的攝入終於泛起了一絲血色,心裏那塊石頭才落地。
    “行了,幹活去吧。”
    陸江河擺擺手,恢複了冷淡的模樣。
    “別跟人說是我給的,我不想被人在背後嚼舌根子。”
    說完,他大步流星地走了。
    沈清秋站在原地,手裏緊緊攥著那張還帶著油漬的紙。
    她看著那個漸漸遠去的背影,清晨的陽光灑在他的肩膀上,給他鍍上了一層金邊。
    在這個寒冷徹骨的冬天,這個男人,給了她一顆糖,一把油梭子,還有作為一個人的尊嚴。
    沈清秋深吸一口氣,將那張油紙小心翼翼地折疊好,揣進貼身的口袋裏。
    那是她這輩子收到過的,最貴重的禮物。
    她的眼神逐漸變得堅定起來,一種從未有過的瘋狂念頭,在心底野蠻生長。
    既然這世道容不下她,既然隻有他肯拉她一把。
    那她為什麽不能抓住這根唯一的救命稻草?
    哪怕是用自己的一生去償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