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在這個年代,美貌是原罪

字數:5615   加入書籤

A+A-


    這天夜裏,紅星大隊發生了一件怪事。
    平日裏連老鼠路過都要含著眼淚走的陸江河家,竟然飄出了一股子霸道至極的肉香味。
    那味兒不像是普通的燉菜,而是一種油脂在高溫下爆裂,混合著焦香的濃烈氣息。
    它順著西北風,像長了鉤子一樣,無孔不入地往周圍鄰居的鼻孔裏鑽。
    隔壁的二嬸子剛端起一碗清湯寡水的苞米麵粥,聞著這味兒,手一抖,差點把碗摔了。
    “我的親娘哎,這是誰家不過日子了?這麽造?”
    “這得是多少肉啊?這味兒能把人饞蟲都勾出來!”
    屋內,陸江河正光著膀子,盤腿坐在燒得熱乎乎的炕頭上。
    那隻七八斤重的肥兔子已經被他大卸八塊。
    在這個缺油少鹽的年月,對於一個餓了太久的頂級大廚來說,最高級的烹飪方式往往最樸素。
    兔子腹腔裏那兩大塊如凝脂般的板油,被他小心翼翼地剔了下來,切成小丁,扔進燒熱的粗瓷盆裏。
    “滋滋滋。”
    隨著溫度升高,白色的脂塊迅速收縮、焦黃,析出清亮透徹的油脂。
    那股子最原始的油脂香氣,瞬間在狹小的屋子裏炸開,濃鬱得仿佛能化作實體。
    陸江河深吸一口氣,臉上露出陶醉的神色。
    油梭子!
    這是這個年代最頂級的零食,也是體能恢複的核武器。
    他撈出一塊炸得金黃酥脆的油梭子,稍微吹了吹,扔進嘴裏。
    “哢嚓。”
    一聲脆響,滾燙的油脂在口腔裏爆漿,那股子香氣直衝天靈蓋。
    “呼……舒坦。”
    陸江河長出一口氣,感覺身體裏的每一個細胞都在歡呼雀躍。
    剩下的兔肉被他穿在削尖的紅柳枝上,架在炭火上滋滋冒油。
    沒有孜然,沒有辣椒麵,甚至連鹽都隻有粗糲的大鹽粒子。
    他捏碎幾顆大鹽粒,均勻地撒在滋滋作響的兔肉上。
    外焦裏嫩,肉汁四溢。
    這一頓飯,他吃了整整半隻兔子,直到胃裏有了久違的充實感才停下。
    剩下的半隻和那一小碗珍貴的葷油和一部分沒吃完的油梭子,被他小心地掛在了房梁上的籃子裏。
    吃飽喝足,困意襲來。
    陸江河倒頭就睡,這一覺,是他穿越以來睡得最踏實的一次。
    然而,同一片夜空下,村西頭的牛棚卻是另一番景象。
    四麵透風的土屋裏,沈清秋守在那堆發黴的稻草旁,借著月光,小心翼翼地喂父親喝那碗林蛙湯。
    沒有油,沒有鹽,甚至連薑片都沒有,隻有一股子淡淡的腥味。
    但對於已經發燒兩天的沈父沈長林來說,這就是救命的仙藥。
    “咳咳……”沈長林喝了兩口,蒼白的臉上泛起一絲病態的紅暈。
    他費力地睜開眼,看著女兒那張凍得通紅的小臉,眼淚順著眼角的皺紋流了下來。
    “清秋啊,是爸拖累你了。”
    曾經的沈長林,是海市著名的大學教授,風度翩翩。
    可如今,他隻是個連累女兒受罪的“黑五類”。
    “爸,你說什麽呢。”沈清秋吸了吸鼻子,強忍著眼淚。
    她用袖口幫父親擦去嘴角的湯漬:“隻要咱們活著,總有熬出頭的那一天。”
    “熬?拿什麽熬啊?”沈長林看著空蕩蕩的屋子,眼神絕望。
    “糧食沒了,我也幹不動活了。”
    “今天賴三那個畜生……咳咳!要是他再來,你別管我,你自己跑吧!”
    “我不跑!”沈清秋倔強地搖頭,那雙清冷的眸子裏閃過一絲決絕。
    “那個好心人給了咱們林蛙,今天能撐過去。”
    “明天,明天我就去大隊部幹活兒,隻要有工分,咱們就能領到糧。”
    沈長林長歎一聲,閉上眼不再說話,隻是那隻枯瘦的手,死死地抓著身下的稻草。
    這一夜,沈清秋幾乎沒合眼。
    她抱著膝蓋縮在牆角,聽著外麵的風聲,腦海裏反反複複出現的,卻是那個高大的背影。
    翌日,天剛蒙蒙亮。
    大隊部的銅鍾就被敲響了。
    上工了。
    陸江河起了個大早。
    他精神頭不錯,昨晚那是他這具身體半年來吃得最飽的一頓。
    他揣上昨天從趙芳那要回來的十八塊五毛錢,並沒有急著去地裏,而是轉身往公社方向走去。
    工欲善其事,必先利其器。
    家裏連鹽都沒了,必須得去供銷社補給一下。
    而且,作為一個廚子,即使在七十年代,他也無法容忍自己的生活裏一點甜味都沒有。
    到了公社供銷社,陸江河花了兩塊錢,買了一包粗鹽,一盒火柴,半斤醬油。
    最後,在售貨員詫異的目光中,他又掏出五毛錢,買了一小包水果硬糖。
    這玩意兒在這個年代是精貴物,通常隻有過年或者娶媳婦才舍得買。
    陸江河剝開一顆放進嘴裏,廉價的糖精味混合著水果香精的味道在舌尖化開。
    他眯了眯眼。
    甜的。
    隻有嚐到這點甜頭,人才有盼頭。
    與此同時,紅星大隊的打穀場上。
    沈清秋正艱難地推著一輛獨輪車。
    她接到的任務是往地裏送農家肥。
    這活兒又髒又累,一般都是大老爺們幹的。
    但負責派活兒的記分員是賴三的表舅,他故意把這最苦最累的活分給了沈清秋。
    “動作快點!磨磨蹭蹭的,還以為你是大小姐呢?”
    記分員披著棉襖,站在背風處,嗑著瓜子,一臉不屑地吆喝著。
    沈清秋咬著牙,沒吭聲。
    她身上那件不合身的棉襖已經被汗水浸透了,風一吹,透心涼。
    獨輪車上裝滿了發酵過的糞肥,足有上百斤重。
    車輪陷在半融化的雪泥裏,每推一步都要用盡全身的力氣。
    “呃……”
    沈清秋悶哼一聲,腳下一滑,膝蓋重重地磕在堅硬的凍土上。
    劇痛讓她眼前一黑,差點跪在地上。
    “怎麽著?想偷懶啊?”
    記分員在那邊陰陽怪氣:“告訴你,今天這一車推不完,半個工分都沒有!”
    沈清秋死死咬著下唇,嚐到了鐵鏽般的血腥味。
    不能倒下。
    倒下就沒有工分,沒有工分就分不到糧食,爸爸就會餓死。
    她顫抖著爬起來,雙手死死抓住車把,用肩膀頂住車身,像一頭瀕死的牛,拚盡全力往前頂。
    一步,兩步,三步……
    饑餓感像潮水一樣襲來。
    昨晚那幾隻林蛙都進了父親的肚子,她隻喝了幾口湯。
    此時此刻,她的血糖急劇下降,嚴重的低血糖讓她開始耳鳴,心髒在胸腔裏瘋狂亂跳,像是要炸開一樣。
    眼前的景象開始變得模糊。
    白茫茫的雪地,黑漆漆的土地,都在旋轉扭曲。
    在這個特殊的年代,美貌對於無權無勢的她來說,不是恩賜,而是原罪。
    它引來了覬覦,引來了嫉妒,也引來了無休止的刁難。
    “就要……死在這裏了嗎?”
    沈清秋腦海裏閃過這樣一個念頭。
    恍惚間,她好像看見前麵不遠處的土路上,走過來一個人。
    那人身材高大,穿著一件洗得發白的舊棉襖,他手裏拎著一個網兜,走得悠閑自在。
    是?是他?
    沈清秋想要張嘴呼救,可喉嚨裏像是塞了一團棉花,發不出一點聲音。
    那種天旋地轉的感覺到了頂點。
    所有的力氣在瞬間被抽空。
    “哐當!”
    獨輪車失去了平衡,重重地側翻在路邊,糞肥撒了一地。
    沈清秋的身子晃了晃,軟綿綿地向著冰冷的雪地栽了下去。
    她的世界陷入了一片黑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