蝕月離開小鎮，沿著官道漫無目的地走著。路邊的白楊樹在他經過時微微顫動，葉子邊緣泛起枯黃，但他已經學會將混沌氣息收斂得更緊些。
    不過如此...他回味著那碗餛飩的味道，心裏空落落的。了塵用三百年描繪的人間煙火，真正體驗起來卻這般平淡。
    前方出現一個岔路口，幾個茶攤零星散布在路旁。他選了最偏僻的一個坐下，攤主是個跛腳老漢，正費力地給灶台添柴。
    一碗茶。蝕月說。
    老漢抬起頭，渾濁的眼睛看了他一眼：一文錢。
    蝕月正要幻化銅錢，突然意識到什麽。他仔細觀察老漢，發現對方並沒有像鎮上那些人一樣露出恐懼的表情。
    您不怕我？蝕月忍不住問。
    老漢慢悠悠地舀著茶水：怕什麽？老朽活了七十多年，什麽沒見過。
    茶水很粗糙，帶著煙熏味。蝕月小口啜飲，目光落在路邊一棵桑樹上。這次他刻意控製氣息，桑樹隻是輕微搖晃，沒有枯萎。
    老伯一直在這裏賣茶？
    三十多年啦。老漢坐在他對麵，掏出旱煙袋，以前還有個老伴幫忙，前年走了，就剩我一個人。
    蝕月沉默地聽著。了塵說過，這就是凡人的人生——短暫，卻充滿牽掛。
    您覺得人活著為了什麽？蝕月突然問。
    老漢吐出一口煙圈，笑了：為了什麽？為了明天還能看見太陽，為了這碗茶還有人喝。
    很簡單的答案，卻讓蝕月愣住了。
    就在這時，一陣孩童的嬉笑聲由遠及近。幾個孩子正在路上追著一個破舊的藤球玩耍。藤球滾到茶攤旁，一個約莫五六歲的小女孩追著球跑來，不小心絆了一跤，直直撞進蝕月懷裏。
    囡囡！一個婦人驚慌地跑過來，對不起對不起，孩子不懂事...
    蝕月低頭看著撞進懷裏的小女孩。她紮著兩個羊角辮，衣服上沾著泥土，手裏還攥著半個糖人。
    出乎意料的是，小女孩沒有哭。她抬起頭，用烏溜溜的大眼睛盯著蝕月看了一會兒，突然把手中的糖人遞過來：
    叔叔，給你吃，不哭。
    糖人已經有些融化，黏糊糊地沾著灰塵。小女孩的眼神卻清澈見底，沒有任何雜質。
    蝕月怔住了。三萬年來，第一次有人用這樣純粹的眼神看他，第一次有人願意把屬於自己的東西分給他。
    囡囡別胡鬧！婦人急忙拉開女兒，對著蝕月連連道歉，這位公子對不住，孩子還小...
    蝕月沒有回應。他的目光依然停留在那個糖人上，停留在小女孩毫無陰霾的笑容上。
    這一刻，他感覺到了什麽。不是餛飩的溫暖，不是茶水的苦澀，而是一種更微妙的東西——一種不摻雜任何目的的善意。
    沒關係。他終於開口，聲音有些幹澀。
    婦人如釋重負，抱著女兒快步離開。小女孩在母親肩頭對他揮了揮手，笑容依舊燦爛。
    蝕月低頭看著自己的手。剛才小女孩撞進他懷裏時，他下意識收斂了所有混沌氣息，連帶著周圍的白楊樹都恢複了生機。
    叔叔，給你吃，不哭。
    那句話在他腦海中回蕩。為什麽說他？他明明沒有任何表情。
    老漢磕了磕煙袋，悠悠道：那孩子看得通透啊。小孩子心淨，沒那麽多雜念。他們看人，不看皮相，隻看心光。
    蝕月下意識摸了摸自己的眼角。幹的。
    但他突然明白了。小女孩看到的不是他的表情，而是他的內心——那個被困在三萬年孤寂中，渴望溫暖卻不知如何表達的內心。
    謝謝。蝕月放下茶錢，這次是真實的銅錢——他剛才看見其他客人付錢的樣子，悄悄用碎石變化的。
    老漢收起銅錢，突然說：公子若是無處可去，前麵十裏有個李家村，村裏人都實在。
    蝕月點點頭，起身離開。
    走出很遠，他還能聽見老漢在身後哼著小曲，沙啞的嗓音在風中飄蕩。
    這一次，路邊的柏樹沒有枯萎。他學會了完全收斂氣息，就像把利刃收回鞘中。
    小女孩的笑容和那句話，一直在他腦海中揮之不去。那麽髒的糖人，那麽純粹的心意...
    他突然想起了塵說過的一個故事：有個乞丐，把自己僅有的一個饅頭分給了更餓的人。當時他覺得可笑，現在卻好像懂了。
    人性...似乎不全是惡。
    這個認知讓他感到不安。如果人性不全是惡，那他這三萬年的堅持算什麽？如果世間真有純粹的善意，那了塵的死...
    他不敢再想下去。
    前方出現一條小溪，幾個村婦正在河邊洗衣。蝕月下意識地繞道而行，不想打擾她們。
    但其中一個婦人看見了他，熱情地招呼：這位公子，要喝水嗎？這泉水可甜了！
    蝕月停下腳步，猶豫片刻，還是走了過去。
    婦人用木瓢舀了水遞給他：看您不像本地人，是來找人的？
    蝕月接過木瓢，泉水清澈見底，能看見水底的鵝卵石。他小心地喝了一口，確實很甜。
    路過。他說。
    另一個年輕些的婦人笑道：那您可來對時候了，明天村裏辦喜事，李家的閨女出嫁，全村都去喝喜酒呢！
    年長的婦人瞪了她一眼：別多嘴！又對蝕月解釋，公子別見怪，這丫頭就愛湊熱鬧。
    蝕月搖搖頭，把木瓢還回去：謝謝。
    他繼續上路，身後傳來婦人們的說笑聲。這次，溪邊的蘆葦沒有枯萎，水中的遊魚也沒有翻白肚。
    也許...他可以試著融入這個世界？
    這個念頭剛冒出來，就被他壓了下去。他是蝕月，混沌中誕生的神魔，注定與這個世界格格不入。
    但那個小女孩的笑容，像一粒種子，在他心中悄悄生根發芽。
    也許，隻是也許，這世間真有那麽一絲光亮，值得他去守護。
    就為這一絲可能，他決定繼續走下去。去看看了塵說過的那些地方，去嚐嚐了塵提過的那些美食，也去...尋找更多這樣的微光。
    而在不遠處的山崗上，一個身影靜靜佇立。了塵看著蝕月遠去的背影，眼中閃過一絲複雜。
    微光嗎...他輕聲自語，可惜，再美的微光，也終將被黑暗吞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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