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閨中騎士,牆外悲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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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崇禎十二年。
    暮色,將洛陽北邙山起伏的輪廓,染成一道浸了墨的黛影。城中鱗次櫛比的屋簷,最後一縷炊煙貼著瓦脊,疲憊地往天邊慢慢爬。
    顧府內院深處,“問心齋”的書房裏隻點了半盞燈。燈影把書案上一方澄心堂紙的細密紙紋,照得像一片月下的淺水。
    那女孩,就坐在這片光與靜的中央。她名喚顧雪汀,是顧府的嫡女。
    顧雪汀身著一襲月白色素麵襦裙,一頭烏黑得如同上好吳綾的長發,隻用一根碧玉簪子鬆鬆地綰著,幾縷不聽話的青絲,垂落在因久坐而微微泛紅的臉頰旁。她正專注地,讀著一本書。
    那書,用深藍色的湖綢包裹著書衣,書名是幾個用鵝毛筆寫就的西洋字母,她讀的,是旁邊那一列列蠅頭小楷的漢字譯文——《高盧的阿馬第奇俠節要》。
    這本稀罕西書,還是她前些年軟磨硬泡,叫父親托在上京欽天監供職的舊友,從一位紅夷傳教士手中輾轉討來。
    當讀到騎士阿馬第為守護心愛的奧麗亞娜公主,孤身一人,以一柄斷劍,對抗整支巨人軍團時,她的眼中,會不受控製地亮起一層薄薄的光。纖長的指尖,也不由自主地,輕輕摩挲著書頁旁,一行用極秀麗的簪花小楷寫下的朱筆批注——
    “為一人,敵一國,方為丈夫。”
    批注旁,還有一行屬於父親的墨跡,隻兩個字,帶著一絲無奈:
    “癡兒。”
    她的手腕上,係著一條與那朱批同色的紅綾書簽。此刻,她正用指尖,無意識地繞著那柔軟的紅綾,嘴角,勾起了一個淺淺的微笑。
    那微笑裏,有對書中騎士之愛的悠然神往,也有對父親那句“不解風情”的微嗔薄怨。
    這份獨屬於她自己的寧謐,卻被槅扇外一聲輕柔的叩門聲打斷了。是她的大丫鬟春桃。
    “小姐,”春桃的聲音隔著門傳來,帶著小心翼翼的喜氣,“張侍郎府上遣人送了請帖來。”
    顧雪汀的眉頭幾不可察地一蹙,應了聲“進來罷”。
    春桃推門而入,手中捧著一個描金紅漆托盤,盤中,是一封用上了蠟印的灑金箋,旁邊還附著一卷用錦帶係著的畫軸。
    “說是張家小公子明日要在府中設一棋會,特邀小姐過府手談一局。”春桃一邊說,一邊將請帖與畫軸呈上,又忍不住多勸了一句,“小姐,這張公子在洛陽可是出了名的才子,棋藝高絕,老爺也有意……您這次,可莫再推了。”
    顧雪汀沒有理會她的勸說,隻是將那畫軸解開。鋪開的,並非什麽山水花鳥,而是一局精巧的殘局棋譜。那棋譜上,白棋攻勢淩厲,黑棋隻餘一條大龍看似岌岌可危,實則暗藏騰挪之機,是一盤誘人陷入長考以炫耀棋力的“炫技之局”。
    顧雪汀看著那棋譜,嘴角的微笑,從之前的甜蜜,變為帶著淡淡嘲意的弧度。
    她取來紫毫筆,飽蘸了墨,卻沒有在回帖上落筆。
    她隻是在那張棋譜的另一側,不假思索地,筆走龍蛇。
    “啪。”
    第一手,看似是補了一處無關緊要的斷點。
    “啪。”
    第二手,竟是自填一氣,將自己大龍的一處眼位,親手堵死。
    春桃在一旁看得心驚肉跳,幾乎要驚呼出聲。
    “啪!”
    第三手,卻如一道驚雷,落在了白棋外圍一處所有人都未曾留意的虛著之上。
    三手落下,盤上局勢瞬間逆轉。黑棋那條本已瀕死的大龍,竟借著白棋外勢的缺陷,形成了一記淩厲無比的“倒脫靴”,反將白棋那條耀武揚威的攻擊大龍,盡數收入囊中。
    顧雪汀擱下筆,將那張畫著三顆醒目黑子的棋譜,重新卷起,遞還給春桃。
    “告訴來人,”她淡淡地說道,“棋道如人道,須堂堂正正,謀定而後動。以這等機巧小道設局邀約,非君子所為。道不同,不相為謀。”
    春桃捧著那卷畫軸,已是聽得呆了。
    待春桃退下,顧雪汀心中那絲不快,也煙消雲散。她重新拾起《阿馬第》,正準備回到那個屬於騎士與公主的世界,享受片刻的安寧。
    可這份安寧,卻被門外廊下,另兩道刻意壓低了的、如同蚊蚋嗡鳴般的竊語聲,再次打破了。
    “……杏兒,你小聲點!”
    “可是……春桃姐,我怕……城南機巧坊那條街,昨晚……又丟了個孩子……是王鐵匠家的小石頭……”
    “噓!我聽我哥說,是被……被洛水裏的東西拖走的……撈上來時,身上一點傷都沒有,就是人……空了。”
    “空了?什麽叫空了?我還聽我娘說,小石頭失蹤前,就總愛哼一首怪裏怪氣的歌……”
    “別說了!那歌有毒!聽了,魂兒就跟著走了!快幹活!”
    腳步聲與掃帚摩擦地麵的“沙沙”聲,匆匆遠去。
    問心齋內,重歸寂靜。
    顧雪汀莫名的感到,那股來自牆外的、看不見的惡意,如同一盆冰水,兜頭澆下,讓她心中那點剛剛因“智勝”而生的快意,瞬間冷卻。
    她將那條紅綾書簽,仔細地夾好,合上書,站起身,走到了床榻之旁。
    她蹲下身,白色的裙擺,如一朵蓮花,在暗沉的地麵上鋪開。她從床底,拖出了一塊沉重的長條形物事,用厚厚油布包裹著。
    油布一層層揭開,露出的,是一張漆黑的石碑拓片。
    拓片之上,用古奧而殺氣森然的篆體,刻著三個大字——
    “鎮魔錄”。
    父親幾年前,從魯南的故友那裏,輾轉求得了這張拓片,執意要交給自己保管。他從未言說過此物的來曆,隻用一種前所未有的嚴肅語氣告誡她,此物關係重大,藏著一樁關乎“天道人心”的大秘密,切不可示於外人。
    她不懂。
    她怔怔地凝視著那三個字,隻覺得一股無形的寒意,順著指尖,一點一點地,滲入了自己的骨髓。
    她沉默了許久。
    最終,還是將那本充滿了浪漫幻想的《阿馬第》,小心翼翼地放在《鎮魔錄》拓片之後,重新用油布包好,推回了床底那片最深的陰影裏。
    黃昏時分,父親顧昭,自府外歸來。
    他身上穿的,是一件許久未穿的、繡著日月星辰紋樣的欽天監舊公服,顯得風塵仆仆。他眉宇間滿是揮之不去的疲憊,鬥篷的下擺,沾著幾點郊野才有的黑色濕泥。空氣中,帶來一股青草與石墨混合的特殊氣味。
    他一進門,甚至來不及換下公服,便立刻傳喚管家:
    “傳下去,即刻起,府中所有側門、角門,全部從內落鎖。無我手令,不得開啟。府中上下,一應采買走動,隻許從正門出入,且須兩人同行,日落前必須歸府。”
    晚膳時,這份壓抑的氣氛,達到了頂點。
    一個新來的小丫鬟,還不懂規矩,在收拾碗筷時,許是想起了白日裏的傳聞,又或是無心,竟哼起了那首被私下裏稱為“勾魂曲”的童謠:
    “月下折柳不見根,水上……”
    “啪!”
    一聲脆響,顧昭手中的象牙筷,被他生生拍斷在桌上。
    他猛地抬頭,那張一向儒雅的臉上,血色褪盡,一雙眼睛裏爆發出近乎恐懼的厲色,聲音冰冷的嗬斥道:
    “住口!”
    他環視全場,所有下人都被嚇得噤若寒蟬,跪倒在地。他一字一頓的道:
    “從今日起,府中上下,任何人,不得再傳唱、談論此曲!違者,亂棍打出顧府,絕不姑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