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星宿為棋,家中有詭

字數:3581   加入書籤

A+A-


    入夜。
    顧府內院的書房“觀星台”裏,燃起了一爐能凝神靜心的安息香。香氣清冷,與窗外晚風送來的,市井間的溫熱氣息,隔開了一個安靜的世界。
    書案上攤著顧昭常用的《大統曆》殘卷,翻到秋後那幾頁;在八月望日的一格旁,朱筆重重圈出一個細小的“食”字。
    牆上,懸掛著一幅尺幅巨大的《洛陽繁會圖》長卷。畫卷模仿前宋《清明上河圖》的筆意,描繪著天津橋上車水馬龍、市井百態的繁華景象。
    棋子落在烏木棋盤上的聲音——“啪嗒”,“啪嗒”,是這片寧靜中唯一的聲音。
    顧昭執白,指間一枚雲子溫潤如玉。他落下一子後,目光從棋盤上移開,看向對麵的女兒,聲音裏,帶著刻意放緩的家常味道:“前日張侍郎家的小公子……你為何又推了人家的棋會?我聽聞,你還退了他的文禮。張侍郎前歲方自禮部致仕,告老還鄉,洛陽如今讀書人家的門楣,還有幾家比得過他?女大當嫁,汀兒,你……”
    顧雪汀執黑,纖長的手指拈起一枚黑子,毫不猶豫地應在了中腹的要點上。棋子落下,聲音清脆。她抬起眼,那雙清亮的眸子裏,帶著俏皮的笑意:“父親教我‘心即理’。女兒之心,覺得他非良配,這便是女兒的天理,又何須旁的理由?”
    她頓了頓,又看了一眼父親那哭笑不得的神情,補充道:“再者,其人言談,於‘致良知’三字尚且懵懂,棋盤之上,又隻知弄險使詐,如何能與女兒‘知行合一’?”
    顧昭被女兒這番引經據典的俏皮話逗得一笑,但那笑容很快便斂去,化為了一抹揮之不去的沉重憂慮。
    他站起身,走到窗邊,吹熄了幾盞不必要的蠟燭。書房的光線瞬間昏暗了下來,隻留下一盞主燈,將棋盤與父女二人的臉,籠罩在一圈昏黃的光暈之中。
    “汀兒,莫再胡鬧了。”他的聲音,變得低沉而沙啞,“為父……近來遇到了一些大麻煩。”
    雪汀的心,猛地一沉。
    顧昭回到書案旁,從一疊書中,抽出了一張洛陽輿圖,在棋盤旁緩緩鋪開。他又取來朱筆,蘸飽了墨,筆尖在輿圖上,一個一個地,點下殷紅的印記:“城南王鐵匠家的小石頭,五月初三生人,命屬‘亢金龍’。失蹤於‘機巧坊’巷口。”
    “城西李裁縫家的妞妞,四月二十七生,命屬‘翼火蛇’。失蹤於‘織女巷’井邊。”
    “……”
    他每說一句,便落下一筆。那冷靜的語調,仿佛不是在說一條條鮮活的人命,而是在念一卷來自欽天監的星宿名錄。
    待最後一個紅點落下,輿圖之上,已有十數個朱紅的“血點”。
    顧昭看著那張圖,用一種充滿困惑和不安的語氣說:“……汀兒,你看。這些失蹤的地點,並非無序。它們在輿圖之上,仿佛……仿佛被一條看不見的線給串了起來。這不像流寇作案,更像……一場預謀已久的……祭祀。”
    這股將“人間慘事”與“天上星辰”聯係在一起的詭異感,讓雪汀感到一陣徹骨的寒意。
    顧昭走到書房一處不起眼的牆壁前,在第三排書架的最右側,順手轉動了某本厚重典籍的書脊。
    隻聽“哢”的一聲,極其輕微的機括咬合之聲,牆壁上,一塊偽裝成普通青磚的石板無聲滑開,露出一個僅能容納一卷圖軸的狹窄暗格。
    暗格之內,靜靜地躺著一個華美的織金錦盒。
    顧昭從中取出那卷圖軸,回到書案上,隻小心翼翼地展開一角。
    圖上,是用西洋透視畫法,繪製出的無比精密的星軌。其間,密密麻麻地,標注著她看不懂的拉丁文注釋。
    “……為父懷疑,這場‘祭祀’,與天象有關。而這場陰謀的關鍵,就在於它。”他用指節,輕輕敲了敲那卷星圖,“這是我大明曆法之爭的核心,涉及到“歲差”之辯。”
    “汀兒,咱們的曆法,推步之術雖精,往往知其時而不知其確位。可泰西人的圖,引入了‘歲差’與‘經緯’,令這周天星宿的絲毫位移,皆在算中。即便是那最難推演的日月之變,亦能算準那一刻月亮掛在哪一寸天,地影落在哪一寸地。為父奉恩師之命,將它從上京帶回洛陽封存,本想為我大明尋一條‘格物窮理’的新路,卻不料……引來了豺狼。”
    他將星圖重新卷好,放回暗格,機括複位:“近來,我總感覺,有一雙看不見的眼睛,在盯著這座書房,盯著它。”
    就在他話音剛落之際。
    門外,傳來極其輕微的、幾乎難以察覺的腳步聲,和一絲衣料摩擦廊柱的“悉索”之響。
    顧昭的瞳孔,猛地一縮。
    他立刻停止了話題,轉身走到書架旁,看似隨意地翻找著什麽,口中還若無其事地念叨著:“……那本《營造法式》的孤本,我記得是放在此處的……”
    雪汀冰雪聰明,瞬間便明白了過來,心,提到了嗓子眼。
    一名在家中伺候了二十多年的老仆李伯,端著參茶,推門而入。他腳步虛浮,眼神渾濁,動作恭謹,將茶盞輕輕放在了桌上:“老爺,小姐,夜深了,喝杯參茶暖暖身子。”
    “放下吧。”顧昭頭也未回。
    李伯轉身離去,顧昭待腳步聲徹底遠去,才緩緩地,從書架上抽出一本豎放的《周易》,沒有打開,隻是將其橫著,放回了原處。
    然後,他回過身,看著女兒,用口型,一個字一個字地,說:
    “有、眼、睛。”
    雪汀隻覺得,一股刺骨的寒意,從尾椎,直衝天靈蓋。
    顧昭的眼神,變得無比凝重。他從懷中取出一枚小巧的象牙印章,快步走到女兒麵前,將印章塞到她掌心裏,用她自己的手指緊緊合攏。
    他的指腹在那枚印章的底部反複摩挲,眼神中充滿了對女兒未來的無盡擔憂,聲音壓得極低,字字清晰:“雪汀,聽好。為父卷入的,可能是一樁潑天的大禍。倘若……我是說倘若,有那麽一日,為父不在你身邊,你切勿輕舉妄動,更不可尋仇報官。”
    他的拇指,在女兒的手背上重重一按:“那時……就拿著這枚印信,去城西衛所大營,尋一位名叫‘周統’的都司。告訴他……”
    他湊到女兒耳邊,用隻有兩人能聽到的氣聲,說出了一句如同讖語般的暗號:“……無根之水,盼補天缺。”
    “他自會明白,也會護你周全。記住了嗎?”
    顧雪汀張了張嘴,一時不知道該說些什麽,她看著父親那雙愈發凝重的眼睛,在那股巨大的壓迫感下,用力地點了點頭,將那枚印章,死死地攥在了掌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