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血色浸階,風雨滿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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顧雪汀回到房中時,心亂如麻。
窗外起了風。風貼著廊簷掠過,發出一陣陣嗚咽般的聲響,將院中那幾叢芭蕉的寬大葉片吹得亂麻般翻飛拍打。
天空裏濃厚的鉛灰色雲塊沉沉壓下,不見半分星月。屋內的燭火也跟著不安地跳動,將她的影子在牆上拉扯得忽長忽短,不成形狀。
她走到窗邊,下意識地,用手死死攥住自己手腕上那條紅綾。那柔軟的絲綢觸感,是她在這風聲鶴唳的寂靜中,唯一能抓住的東西。
父親的話,如同一口沉重的古鍾,還在她腦中“嗡嗡”作響。
她從床底,再次取出了那本《高盧的阿馬第》。
她沒有讀。
她隻是,將書緊緊地抱在懷裏,將自己冰涼的臉頰,埋在那片同樣冰涼的湖綢書衣上。書頁間,還殘留著一絲若有若無的墨香與紙香,像是從另一個遙遠的、充滿了光明與秩序的世界裏,傳來的微弱回響。
一道慘白的閃電,無聲地,撕裂了窗外的夜幕,瞬間將整個庭院,照得慘白如晝。
就在這電光石火的刹那,顧雪汀的目光,不經意地掃過窗外。
她看到了。
庭院中那棵她親手種下的石榴樹下,她最心愛的、那隻名為“雪團”的純白波斯貓,身體以一個完全不自然的角度扭曲著,被一根鮮紅的絲線勒住脖頸,高高吊在樹枝上,隨著愈發狂暴的風,來回搖擺。
貓的眼睛,睜得大大的。在那一瞬即逝的慘白電光中,正直勾勾地,盯著她。
雪汀的呼吸,停住了。
她忍不住一聲驚呼,用手死死地捂住了自己的嘴,指節因過度用力而捏得發白。身體,因無法抑製的恐懼而劇烈地顫抖,眼中淚水洶湧而出,再也發不出一點聲音。
“小姐!”春桃和聞聲趕來的王媽媽,看著窗外那恐怖的一幕,早已嚇得麵無人色,跌坐在地。
片刻的崩潰後,顧雪汀用力閉了閉眼,逼自己把那一聲驚叫咽回喉嚨。她穩住心神,鼓足勇氣,推開房門,對那兩個早已泣不成聲的仆婦,用一種連她自己都感到陌生的聲音說:“……去……把它……取下來。拿張幹淨的席子……裹好。”
風雨,大了。
冰冷的雨點,斜斜地打在臉上。
雪汀沒有撐傘,她看著春桃顫抖著,爬上梯子,將那具早已冰冷僵硬的屍體解下。她接過那用草席包裹的小小一團,入手沉甸甸的。
她抱著它,走到後院牆角的花圃旁,那裏,是雪團最愛打盹的地方。
她拿起一把被雨水打得冰涼的鐵鏟,開始一下,一下,固執地挖著泥土。雨水混著淚水,從她的臉頰滑落,滴進那片泥濘之中。
回到房內,她拒絕了所有人的陪伴。
她關上門,背靠著冰冷的門板,身體才不受控製地,緩緩滑坐到地上。她將臉,深深地埋在膝蓋裏,壓抑了許久的啜泣聲,終於在這片黑暗與孤獨中,破堤而出。
她不知哭了多久,直到筋疲力盡。
她回到床上,卻毫無睡意。
窗外的風聲,雨聲,在她聽來,都像是鬼魅的腳步聲。每一次閃電劃過,她都會下意識地望向窗外那棵空蕩蕩的石榴樹,仿佛那具搖擺的屍體,還在那裏。
她將被子死死地蒙過頭頂,卻依舊能感覺到,有一雙看不見的眼睛,正在這府邸的某個角落,冷冷地,注視著她。
不知過了多久,就在她精疲力盡,意識在恐懼與疲憊的邊緣,將睡未睡之際——
前院的方向,傳來一聲短促的、被瞬間切斷的驚呼。
是護院家丁的聲音!
雪汀猛地睜開眼,渾身的寒毛,根根倒豎!
緊接著,是兵刃碰撞的“叮當”脆響,與重物倒地的沉悶“砰”聲,夾雜在愈發急促的雨聲中,傳入耳中。
她掀開被子,赤著雙足,衝到窗邊。
她看到,數道穿著緊身夜行衣,身形剽悍的黑影,已如鬼魅般翻過院牆,悄無聲息地落在了濕滑的青石板上。
其中一個黑衣人開口下令,口音低沉嘶啞,帶著她完全聽不懂的關外腔調。
庭院中,父親顧昭穿著一身單薄的寢衣,頭發散亂,正被兩名黑衣人逼退到院心。他手中,死死地抱著那個裝著《泰西星官新圖》的織金錦盒。
一名身材魁梧、名喚張伯的老護院,圓睜著雙眼,怒吼著從側麵撲上,手中的樸刀,借著雨勢,劈向其中一名黑衣人。
那黑衣人隻是反手一刀。
刀光如一道冰冷的閃電。
雪汀清晰地看到,張伯臉上的表情,凝固了。口中噴出的血沫,在下一道劃破夜空的閃電中,顯得格外刺眼。
然後,他便軟軟地,倒了下去,就在離她窗口不遠的地方。
“不——!”雪汀發出一聲不成聲的悲鳴。
那兩名黑衣人,再次逼向顧昭。顧昭被腳下張伯那尚在抽搐的身體絆得一個踉蹌,幾乎摔倒。
顧雪汀再也忍不住了,不顧一切的準備衝出去。
就在這狼狽不堪的瞬間,顧昭仿佛背後長了眼睛,猛地抬頭,目光穿透簾幕般的暴雨,看向窗邊的女兒。
他的眼神中,竟是帶著一絲哀求。
他用盡全身力氣,嘶吼道:“回房!鎖門!不要出來——!”
“小姐!”
王媽媽已衝了進來,臉上滿是淚水與驚恐。她死死地抱住顧雪汀,不顧她的掙紮與哭喊,用盡全身的力氣,將她向著內室拖去。
“哐當——!”
房門,被從外重重地落鎖。
顧雪汀撲到門邊,用手、用身體,瘋狂地撞擊著那道厚重門板,卻隻是徒勞。
所有的聲音都被隔絕了。外麵的風雨聲、搏殺聲,都變得模糊而不真切。
她隻能從那冰冷的門縫中,向外窺探。
什麽也看不到。
然後,外麵所有的聲音,都漸漸消失了。
隻剩下狂風卷著暴雨,狠狠地敲打著屋簷與窗欞的聲音。
門縫下,一縷帶著鐵鏽味的紅色液體,混雜著從外麵滲入的雨水,正緩緩地,向著她的繡花鞋尖,蜿蜒而來。
她下意識地後退了一小步,卻發現怎麽也走不動了。
她的世界,陷入了一片無邊無際的黑暗。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