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輿圖有詭,星圖藏鋒(下)

字數:4394   加入書籤

A+A-


    顧雪汀的目光,直接落在了那本被她取下後,又放回書架的《周易》之上。
    書被橫放,正對應著六十四卦中的“否”卦。
    否,天地不交,閉塞不通。
    “……天地不交……家中有內鬼,內外消息不通……是這樣嗎?”她喃喃自語,指尖在那冰涼的書脊上緩緩滑過,“或許……或許,不止於此?”
    “否極……泰來!”
    一個念頭閃過,顧雪汀似是想到了什麽。
    “《彖》曰:‘否之匪人,不利君子貞,大往小來’……可爹爹的暗示,絕不會是一條絕路!否卦之後,必有生機!”
    “如何從‘否’至‘泰’?‘天地否’,是上乾下坤,天在上,地在下,天地之氣不相交……而要‘泰來’,則需變為‘地天泰’,是上坤下乾……是將‘否’卦的上下位置,徹底翻轉過來!”
    “翻轉……顛倒……”她低語著,腦中一片混沌,“卦象反轉、乾坤顛倒……這能是什麽意思?或許……當真是我想多了?”
    她無力地靠在書架上,目光茫然地掃過這片狼藉。她的視線,定格在了牆角。
    那裏,是一堆被胡亂揉搓過的、如同垃圾般的褶皺畫卷。
    她走過去,彎下身,將其撿起。
    是那張《洛陽繁會圖》已被揉搓的不成樣。
    這圖本應掛在牆上的,它為什麽會在這裏?嗯……應是賊人發現暗格被騙,泄憤扯下的。
    她將其小心翼翼地鋪平在書案上,借著燭火仔細檢查。這張圖,她自小便在父親書房中看過無數遍,上麵的每一寸景象,都已爛熟於胸。此刻再細致端詳,半晌,也未發現任何異樣。
    線索,又斷了。
    她頹然地坐倒在地,背靠著冰冷的書案,再次陷入了那片無邊無際的黑暗之中。
    她不自覺地,又開始去回想那令人費解的“否”卦:
    “……否,上乾下坤,天在上,地在下……”
    “泰,上坤下乾,地在上,天在下……”
    “地在上,天在下……”
    “地……在上,天……在下……!”
    她猛地睜開眼,仿佛被一道無形的閃電擊中!她死死地盯著手中的那張圖,和桌上那盞靜靜燃燒的燭台。
    “坤為地……就是這張描繪了洛陽地理人文的繁會圖!乾為天,屬陽,象火……火?”
    “……紙在上,火在下!”
    她明白了!
    她終於明白了!
    父親是在告訴她,要將代表“地”的圖紙,置於代表“天”的燭火之上,去完成這場從“否”到“泰”的卦象演變!
    “礬水烘烤顯影法……”她心中一動,立刻想起了父親曾當做趣聞講給她聽的、軍中匠作監用以傳遞密信的“礬水顯影”之法。
    她衝到桌前,不再有半分猶豫。她拿起那張繁會圖,將其緩緩地、正麵朝下,置於燭火之上。
    她記得父親的叮囑,“烘不得過,過則藥墨發焦”。她的手,因極度的激動與悲傷而微微顫抖,燭火幾次險些將圖紙的邊緣燎著。她閉上眼,深呼吸,強迫自己鎮定下來。
    終於,在那溫暖的炙烤下,輿圖的背麵,如同神跡降臨般,開始顯現出父親那熟悉的、蒼勁的字跡:
    “白馬寺”
    “塔影移一步,洛水喚人魂……”
    看到那熟悉的、父親的字跡,雪汀的淚水,再次洶湧而出。她伸出手指,去觸摸那些尚帶著溫度的字跡,仿佛在觸摸父親溫暖的手掌。她用帶著哭腔的、極輕的聲音,一遍遍地念著:“……白馬寺……塔影……”
    就在她以為這就是全部秘密,準備將圖紙收起時,她無意中,將輿圖翻到了正麵。
    借著燭火,她驚駭地發現,圖的正麵,那些本以為是普通街道的線條,在烘烤之後,竟然也開始浮現出一些新的、更淡的、如同星塵般的朱紅色印記!
    她呆住了。這些……是什麽?
    她像是想起了什麽,瘋了一樣地衝到書架旁,從一排天文典籍中,抽出了一卷圖軸。
    是她從小看到大的《步天歌》傳統星官圖。
    她將兩張圖在地上鋪開,跪在中間,開始飛快地比對。
    她的目光,首先落在了《洛陽繁會圖》上那條人來人往、橫貫東西的“銅駝陌”之上。在她的記憶裏,父親曾笑著說,這條洛陽主街的走向,與天上“心、尾、箕”三宿連成的天龍之腰,有幾分神似。
    她將《步天歌》星官圖上對應的天區,與“銅駝陌”街區進行比對。
    輪廓……大體能對上。
    但……不對。
    她的眉頭,緊緊地鎖了起來。一種說不出的,如同音律失準般的不協調感,縈繞在心頭。
    她站起身,快步走到書案旁,從一個專門存放營造繪圖工具的梨花木盒中,取出了一樣東西——一把小巧的、用象牙製成的“量天尺”,和一卷細如蛛絲的“十字絲”。
    她重新跪坐下來,將那根繃直的十字絲,先覆在《步天歌》的圖上,以“心宿二”為中心,構建出一個臨時的坐標。然後,她用量天尺,量取了“心宿二”到旁邊“心宿一”和“心宿三”的圖上距離。
    “一寸三分……”她低聲念出測量的結果。
    隨即,她將十字絲和量天尺,以完全相同的方式,覆蓋到了《洛陽繁會圖》之上。她將十字絲的中心,對準了那顆新浮現的、代表著“心宿二”的、最亮的朱紅色印記——它恰好落在“銅駝陌”旁一座名為“醉仙樓”的酒樓之上。
    她再次用量天尺,去量取“醉仙樓”到旁邊兩顆代表“心宿一”和“心宿三”的朱紅色印記的距離。
    “一寸……零八分。”
    偏差?雖然隻有微不足道的五分之差,但這對於天文曆算來說,已經是足以“差之毫厘,謬以千裏”的巨大錯誤。
    她腦中,飛速地運轉著。她想起了無數個夜晚,父親在“觀星台”教她觀測星象的場景。她想起了父親書房裏那些她看不懂、卻因好奇而強行記下了許多內容的西洋星圖。
    她想起了父親不止一次的指著那些圖,用一種極其讚歎的語氣說過:“汀兒你看,西人曆法,引入‘歲差’之說,將星辰千百年來的微小位移都算入其中。比我朝沿用數百年的《大統曆》,要精準百倍……你看這恒星自行,每年不過片刻之差,百年千年,便足以讓星官‘改頭換麵’……”
    歲差!對,是這樣了。父親說過,曆法之爭的核心,涉及到“歲差”之辯。
    《步天歌》是古圖,其星位,早已因“歲差”而產生了偏移!
    而這張被拓印下來的圖……它所依據的,應該是加入了“歲差”修正的、《泰西星官新圖》的精準位置!
    她終於看到了!
    那條看似是“通津渠”的河流走向,根本不是河流!它是父親曾反複提及的、星辰運轉的基準線——“黃道”。
    而那個看似是“銅駝陌”的街區,其輪廓,正是黃道穿過“心、尾、箕”三宿時,所形成的、經過了“歲差”修正後的精準的天區!
    那些朱紅色的印記,便是父親冒死也要留下的、用以校正天象、啟動那個所謂祭祀的線索。
    父親的苦心,那場跨越生死的“格物窮理”,至此,終於被她窺得一絲痕跡。
    她走出書房時,臉上還帶著淚痕,她抬頭望著遠處那在晨霧中若隱現的、白馬寺古老的塔尖輪廓。似是下定了什麽決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