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章 高山流水,金釵定盟 (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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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侍女提著燈籠,在前方引路。
    顧雪汀緊隨其後,穿過茶樓那充滿脂粉氣的後台,轉入了一條幽深狹長的小巷。
    巷子兩側的高牆,將孟津渡的喧囂聲層層削去,直到隻剩下遠處偶爾傳來的一兩聲梆子響。
    七拐八繞之後,侍女在一扇不起眼的黑漆角門前停下,輕輕扣了三聲門環。
    門“吱呀”一聲開了。
    顧雪汀踏入門檻,眼前豁然開朗。
    這是一座極其精致的小院,名為“漱玉小築”。院中隻植了幾株老竹,蓄了一池殘荷。月光下,竹影婆娑,荷葉田田,透著清冷與雅致,與外麵那個聲色犬馬的世界,恍若隔世。
    侍女將雪汀引至正房的一間雅室前,躬身退下。
    “公子,小姐在裏麵候著。”
    顧雪汀推門而入。
    雅間內,陳設極簡,隻一案、一琴、一爐香。
    雲娘屏退了左右,親自闔上了那扇雕花的木門。
    當最後一絲外界的雜音被隔絕,她轉身,手中還捏著顧雪汀方才遞進去的那張信箋。
    她對著顧雪汀盈盈一拜,聲音裏透著敬意:“方才收到公子手書,雲娘……受寵若驚。”
    雪汀連忙起身還禮,溫聲道:“大家客氣了。在下不過是偶有所感,妄言幾句,蒙大家相召,實乃在下之幸。”
    雲娘目光灼灼地看著雪汀:“公子過謙了。那句‘乍暖還寒’處的評語,真真切切是點到了雲娘的心坎裏。這滿堂看客,聽得懂皮毛者有之,聽得懂技巧者亦有之,但能聽懂這曲中‘憂思’者……唯公子一人耳。”
    兩人分賓主落座。雲娘親自烹茶,動作優雅得讓顧雪汀也忍不住多看了幾眼。
    茶香嫋嫋,兩人從茶道聊起,漸漸談及曲藝。雪汀家學淵源,雖不精通唱念做打,但於音律賞析之道,卻有著獨到的見解。幾番對答下來,雲娘眼中的客套漸漸褪去,取而代之的,是遇上知音的歡喜與驚歎。
    “公子之言,字字珠璣,真乃雲娘的知己。”
    雲娘放下茶盞,目光落在了牆上那幅李清照的畫像上,原本明媚的臉上,卻不知為何,浮現出一絲淡淡的愁緒。
    “姐姐似有心事?”雪汀問道。
    雲娘幽幽一歎,指尖輕輕撫過身側的古琴琴弦,發出一聲低沉的嗡鳴。
    “讓公子見笑了。世人謬讚我曲藝,可誰知我心中之憾?易安居士那首《一剪梅》,詞意絕美,可恨古譜早已失傳。如今世間流傳的曲調,或過於靡靡,或過於呆板,終究……配不上那‘月滿西樓’的清冷意境。”
    她說著,試探著撥了幾個音,琴聲清越,卻透著一股說不出的滯澀。
    “……我試過無數次,卻總覺得差了一口氣。那是一種……‘才下眉頭,卻上心頭’的流轉之美,非凡俗音律可及。每每唱到此處,總覺心中鬱結,難以釋懷。”
    雪汀靜靜地聽著,心中卻是一動。
    《一剪梅》……
    隨著雲娘的訴說,她的腦海深處,仿佛有一扇塵封的門被輕輕推開。一段旋律,如同穿越了億萬光年的星光,穿越了無數個夢境的迷霧,溫柔地,在她心中響了起來。
    那是她無數個夢境中聽到的旋律。
    那旋律不屬於任何一種她所知的曲牌。它自由、流暢,帶著悠揚細膩的悲憫。
    她看著雲娘那雙包含失落的美眸,心中湧起一股強烈的衝動。
    “……姐姐之憾,小弟感同身受。”
    雪汀緩緩開口,聲音輕柔,卻帶著一種奇異的篤定,“不瞞姐姐,小弟……曾於夢中,偶得一殘譜,似是專為此詞而作。”
    “夢中?”雲娘一怔,隨即眼中亮起了期待的光芒,“公子可願……試唱一二?”
    顧雪汀點了點頭。
    她端坐著,微微闔目,調整了一下呼吸。
    雅間內,陷入了寂靜。隻有那一爐百合香,在空氣中緩緩舒卷。
    然後,她輕啟朱唇。
    “紅藕香殘……玉簟秋……”
    當第一個音符,從她唇間流淌而出的瞬間——
    雲娘端著茶杯的手,猛地一顫,懸在了半空。
    那聲音,未經任何雕琢,卻純淨得如同昆山玉碎,鳳凰鳴啼。
    它不像時下流行的昆腔那般婉轉曲折、百轉千回,它是直的、透的、亮的。像一顆滾圓的水珠,滴落在平靜的湖麵上,蕩開了一圈圈直抵人心的漣漪。
    起調平穩,宮商清淡,不急不躁。卻在一瞬間,將人帶入了一個秋水長天,荷殘席冷的清涼世界。
    雅間內那股原本有些沉悶的空氣,仿佛瞬間被一陣來自九天之上的清冽仙風,吹散了。
    “輕解羅裳……獨上蘭舟……”
    顧雪汀的歌聲,還在繼續。
    那旋律,如同一條在月光下的小溪,清澈見底,不染塵埃。
    它沒有絲毫的煙火氣,也不帶半分悲戚。它將詞中深閨怨婦的孤寂,化作行深觀照般的寧靜。
    那不是“愁”,那是萬物自然的流轉。是花開花落的坦然,是雲卷雲舒的大自在。
    雲娘癡癡地看著眼前的少年。
    在她的眼中,此時的雪汀,身形似乎變得有些模糊。她周身仿佛籠罩著一層柔和的銀輝,聖潔得教人不敢直視。
    那歌聲,仿佛與周圍的空氣產生了共鳴,讓那原本清冷的百合香氣,都變得馥鬱而溫暖起來。
    “雲中誰寄錦書來……雁字回時……月滿西樓……”
    唱到此處,雪汀的聲音微微揚起,卻又不顯突兀。
    音高與力度層層微進,如孤雁過空,清寥悠遠。當唱到“月滿西樓”時,那聲音便如月光般“滿溢”出來,溫柔地包裹住整個房間。
    雲娘隻覺得,自己仿佛真的看到了一輪皎潔的明月,正緩緩升起,照亮了她心中所有的陰霾角落。
    “花自飄零……水自流……”
    那旋律如同落花流水般自然流淌,帶著一種宿命般的淒美與從容。
    這正是雲娘苦苦追尋而不得的意境!
    不是求不得的悲傷,不是舍不得的放手。而是看透了世事無常後的,一聲輕歎。
    “一種相思……兩處閑愁……”
    “此情無計可消除,才下眉頭……卻上心頭……”
    最後一句。
    也是全曲最高潮、最動人心魄的一句。顧雪汀沒有用“強音”去渲染那份愁緒。
    她用極輕極柔卻極深的氣聲,帶一個極短的上行倚音,像眉心忽地一跳,將那最後一個‘頭’字輕輕卻穩穩地放在聽者心尖上。
    那尾音,悠長而空靈,仿佛一縷青煙,嫋嫋直上,最終消散在無盡的虛空之中。
    留下的,是一片無邊無際,令人心顫的空白。
    一曲終了。
    雅間內,陷入了長久的死寂。
    連窗外的風聲、蟲鳴,仿佛都為了這支曲子,而屏住了呼吸。
    雪汀緩緩睜開眼,臉上還帶著一絲夢境未醒的、淡淡的茫然。那雙清澈的眸子裏,似乎還倒映著那片遙遠的璀璨星河。
    而對麵的雲娘,早已淚流滿麵。
    她呆呆地看著雪汀,任由那滾燙的淚水,無聲地滑過臉頰,滴落在衣襟上。
    “……這世間……竟有如此……幹淨的聲音……”
    她喃喃自語,聲音顫抖得不成樣子,“它不屬於洛陽,不屬於中原……它仿佛來自……天外。”
    她緩緩地,從座位上站起。
    她整理了一下衣冠,然後,對著雪汀,深深地,行了一個大禮。
    “……今日方知,何為天籟。”雲娘抬起頭,那雙被淚水洗過的眼睛裏,閃爍著前所未有的光芒,“公子一曲,解了雲娘半生之惑。”
    雪汀看著她,看著這個在紅塵中打滾,卻依然保留著一顆赤子之心的女子,心中湧起一股暖流。
    她緩緩抬起手,摘下了頭上的方巾。
    一頭烏黑的長發,如瀑布般傾瀉而下,披散在肩頭。
    她看著驚愕的雲娘,露出了一個女兒家的微笑:
    “姐姐謬讚了。小妹顧雪汀,這廂有禮了。”
    雲娘呆呆地看著眼前這個溫婉如玉的少女,片刻後,她破涕為笑,眼中滿是釋然。
    她快步上前,緊緊地握住了顧雪汀的手。
    “好……好個顧雪汀!我道是哪家公子有這般仙氣,原來竟是妹妹你這般奇女子!”
    兩人相視而笑,那份因身份偽裝而產生的隔閡,盡付一笑之中。
    此時,窗外傳來更夫敲響的三更梆子聲。
    夜,已深了。
    雪汀看了看天色,雖然心中還有萬千疑問,但也知道今夜不便再久留。
    她站起身,對著雲娘微微一福:“姐姐,今日一敘,顧雪汀終身難忘。隻是夜色已深,家中還有……瑣事牽掛,小妹這便告辭了。”
    雲娘雖然有些不舍,卻也未強留。
    她親自提著燈籠,將雪汀送至小築門口。
    臨別之際,雲娘將手中的燈籠遞給雪汀,那雙如秋水般的眼眸中,閃爍著光芒:
    “妹妹,這燈籠你拿著,路黑。……明日,若有閑暇,還請務必再來。雲娘這裏,還有好些……好些心裏話,想與妹妹說。”
    雪汀接過燈籠,心中一動。她點了點頭,鄭重地承諾道:“姐姐放心,雪汀定會再來。”
    她轉過身,提著那盞寫著“漱玉”二字的燈籠,走入了夜色之中。
    巷口,一輛毫不起眼的青蓬馬車早已靜候多時。福伯坐在車轅上,見自家**安出來,連忙迎了上去,接過她手中的燈籠,扶她上車。
    身後,雲娘倚門而立,目送著那輛馬車緩緩啟動,車輪碾過青石板的聲音,在寂靜的夜裏漸行漸遠,直至消失在巷弄的轉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