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章 高山流水,金釵定盟(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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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回去的路上,竟是又下起雨來。
    “轟隆——!”
    紫電撕裂夜幕,暴雨如注。
    回府的馬車顛簸著拐入顧府後巷。車廂內,顧雪汀靠在軟墊上,手中還提著那盞“漱玉”燈籠。燈火在風雨中搖曳不定,映照著她那張略顯疲憊的臉。
    雨勢更大,狂風橫掃,車前的夜燈劇烈搖晃,幾欲熄滅。
    “籲——!”福伯不得不勒住馬,下車護住燈火。“小姐,坐穩了。”福伯的聲音被風雨撕扯得有些破碎,“這雨太大了,咱們得慢點再走。”
    就在這馬車停頓,福伯低頭下車的刹那。
    一道刺眼的閃電,將整條漆黑的巷子照得慘白如晝。
    顧雪汀透過被風吹起的車簾縫隙,向側麵望去。
    她的視線順著雷光一晃,猛地頓住。
    就在顧府後院牆角的陰影裏,老仆李伯正鬼鬼祟祟地縮在那裏,手中捏著一張紙條,拚命往牆縫裏塞。
    “他在做什麽?……難道,藏的就是給外人傳信的紙條?”
    就在李伯轉身欲走的瞬間。牆頭之上,一道戴著鬥笠,身披蓑衣的黑影,如鬼魅般顯現。
    沒有廢話。一道清冷淒豔的刀光,在雨幕中驟然亮起,快得連雨點都被斬斷。
    “嗤——”
    李伯連慘叫都沒發出,便捂著喉嚨,難以置信地瞪大眼,軟軟倒進了泥水裏。那張紙條飄落,瞬間被雨水打爛。
    顧雪汀死死捂住嘴,才沒讓自己叫出聲。
    黑影收刀入鞘,動作優雅。
    他緩緩轉身,透過鬥笠邊緣,看向馬車。
    又一道閃電亮起。
    光亮照亮了他的半張臉——清秀、白皙,還有一縷被雨打濕,貼在臉頰上的發絲。
    一雙如黑曜石般清亮眸子,正靜靜地看著自己。
    那是……白馬寺那個擦刀的少年!
    下一秒,閃電熄滅。
    世界重歸黑暗。
    當顧雪汀再次睜大眼睛尋找時,牆頭之上,已是空空如也。那個神秘的少年,就像這漫天的風雨一樣,來無影,去無蹤。
    風勢稍減,福伯重新上車前行,馬車在後門停下。
    福伯下車,腳下一絆,驚呼道:“小……小姐!這裏有個死人!”
    顧雪汀深吸一口氣,推門下車。
    她看著李伯的屍體和那團爛紙,沒有說話。
    她抬起頭,望著漆黑的夜空,心中湧起一股莫名的滋味。
    “……福伯,”她的聲音有點沙啞,“是李伯。雨夜路滑,他不慎摔倒,磕破了頭……沒了。厚葬了吧。”
    福伯一愣,似是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一般,驚駭地看著自家小姐,和她那雙在雨夜中亮得嚇人的眼睛,最終隻顫抖著點了點頭:“……是,小姐。”
    顧雪汀再次看向少年消失的方向,怔怔出神。
    次日午後,雨過天晴。
    顧府後巷的側門,被輕輕叩響。早已候在那裏的福伯,連忙打開門,將一頂不起眼的青布小轎,迎進了院內。
    這是顧雪汀一早便特意囑咐福伯去辦的。昨夜之事後,讓她幾乎徹夜未眠,她反複思量,自己身為顧府嫡女,若貿然外出多次拜訪雲娘,不僅招搖,隻怕更會給那位身處紅塵的姐姐平添凶險。
    於是,她修書一封,將府中的危局、所調查童謠之事與昨夜的驚魂,毫無保留地告知了雲娘,並在信末坦言:“……此邀實乃險途,若姐姐顧忌,便將此信焚毀,權當從未見過。若姐姐不棄,願助小妹一臂之力,便請扮作遠房表親過府一敘。”雲娘卻一口答應下來。
    轎簾掀開,一位身著素淨湖藍比甲、頭綰隨雲髻的女子,緩步而出。她臉上略施粉黛,神色溫婉,舉手投足間盡顯大家閨秀的端莊,全然不見半分風塵之氣。恐怕連府裏的老人,都要真以為這是哪家書香門第來訪的表小姐。
    顧雪汀立在二門處,遠遠瞧見那抹湖藍色的身影,心中一暖,快步迎了上去。
    “姐姐,一路辛苦。”她並未因是在自家府邸便擺出小姐的架子,而是親熱地挽住了雲娘的手臂。
    雲娘握住顧雪汀的手,低聲道:“有勞妹妹費心安排。這府裏的規矩大,我這一路還在擔心,怕給你添了麻煩。”
    “姐姐說哪裏話。”顧雪汀笑吟吟地道。
    “姐姐,這邊請。”顧雪汀挽住雲娘的手,兩人穿過回廊,徑直去了內院的書房——“觀星台”。
    一入書房,一股混合了墨香與陳年紙張氣息的味道,便撲麵而來。
    雲娘的腳步,不自覺地慢了下來。
    她的目光,緩緩掃過那一架架整齊的經史子集,那一幅幅清雅的山水字畫,最後,落在了案頭那方用舊了的端硯之上。
    她伸出手,指尖輕柔地拂過硯台冰涼的邊緣。
    “……這方硯,成色真好。”
    雲娘的聲音很輕,“家父生前,亦有一方,視若珍寶。隻是後來……後來為了給我抓藥,典當了。”
    顧雪汀聞言,心中一酸。她沒有說話,隻是默默地走到一旁,為雲娘斟了一杯熱茶。
    雲娘轉過身,接過茶盞,看著這滿室的書香,眼眶微微泛紅。
    “……那時候,我也是也愛在這書房裏,看父親寫字,聽母親撫琴……那時候,總以為日子會一直這樣過下去……”
    她苦笑了一聲,將茶盞捧在手心,“……誰曾想,一朝變故,家破人亡。”
    “姐姐…”雪汀柔聲喚道。
    雲娘轉頭看著雪汀,忽然有些不好意思地笑了笑。她整理了一下衣襟,對著顧雪汀,鄭重地斂衽一禮:
    “……昨日匆忙,未及細說。其實,‘雲娘’不過是流落風塵後的花名。家父在時,曾為我取名……阮雲笙。”
    她抬起頭,那雙如秋水般的眸子裏閃著一縷光:
    “顧家妹妹,若不嫌棄,私下裏……便喚我一聲雲笙姐姐吧。”
    雲娘深吸一口氣,繼續道:
    “……顧家妹妹,我本不想再提這些舊事。可如今……我真的很怕。”
    她放下茶盞,聲音有些發顫,“清沅……就是我那個弟弟。他是我在這世上唯一的親人了。我拚了命地活著,就是想讓他能讀書,能科舉,能堂堂正正地做人,不再像我一樣……可是……”
    她從懷中的包裹裏,取出了一本用藍布仔細包裹著的冊子,輕輕放在書案上。
    封麵上,《水月鑒·沉江》幾個墨字。
    “妹妹信中所問童謠之事……這本戲本,就是禍根。這出《水月鑒》,講的是龍女在水下建城的故事。詞藻華麗至極,可那曲調……”
    “……這戲本,是幾個月前,有人送來班子裏的。隨本子一起來的,還有五百兩黃金,和一句點名要我親自領唱的口信。班主不敢得罪那背後的貴人,苦苦哀求我……”
    “……我本不想接。但這曲譜……確實怪得離奇,卻又透著一股讓人移不開眼的邪勁兒。我……我一時好奇,便試著哼了幾句……誰知這一哼,便像是被鬼纏上了身,再也甩不脫了……”
    雲娘的手指,在封麵上微微顫抖,“自從戲班裏開始排這出戲,我隻是偶爾在家中練習了幾次之後……清沅他……就變了。”
    “他不再練琴,也不再讀書,整日裏發呆。有時候,我看到他坐在窗前,手指在桌麵上,無意識地敲擊著……”
    她一邊說,一邊伸出手指,在書案上,輕輕地敲了起來。
    “篤、篤篤、篤……”
    那節奏,遲緩、沉悶,卻帶著一種奇異的韻律。
    雪汀聽著那聲音,心中猛地一凜。
    這節奏……竟然與那首“月下折柳不見根”的童謠韻律,嚴絲合縫!
    “……不僅是清沅。”雲娘的聲音更低了,“還有那個鼓師阿強。他失蹤前,手腫得像饅頭。我曾偷偷去看過,他的手指……指骨好像融化了一樣,粘連在一起,變成了一根……像鼓槌一樣的……肉…肉……”
    “……他卻還在笑。他說……那是神賜予他的‘新鼓槌’,隻有這樣,才能敲出‘神’喜歡的聲音……”
    書房內,死一般的寂靜。
    窗外的陽光依舊明媚,可顧雪汀卻覺得渾身發冷。指骨融合,為了敲擊那種詭異的節奏…
    “…還有玉娘。”雲娘繼續說著,每一個字都像是從牙縫裏擠出來的,“她失蹤那晚,雨下得很大。有人看見她站在洛水邊,癡癡地盯著水麵。她說…水底下有光,有一座倒過來的城,那裏的人都在唱這出戲…”
    “…而且,那幾日,孟津渡的水位,莫名其妙地降了許多,仿佛…水都被什麽東西給‘喝’幹了…”
    顧雪汀的眉頭,緊緊地鎖了起來。
    倒影城?水底的光?水位下降?
    這些匪夷所思的怪談,像一團亂麻,纏繞在她的心頭。
    她下意識地看向書案上那本《水經注》。
    水…洛水…
    難道,這看似荒誕的怪談背後,真的藏著某種…與水脈有關的秘密?
    她想不明白。
    那些線索在她腦中碰撞,卻始終缺了一塊關鍵的拚圖,無法拚湊出完整的真相。
    雲娘打斷了她的思緒:“顧家妹妹,其實今日我來,是為了……報恩。”
    “報恩?”顧雪汀不解。
    雲娘苦笑了一下,眼中閃過一絲後怕:“妹妹可知道,自從那戲本進了班子,這就成了我的催命符。每一個夜晚,隻要我一閉眼,就會夢見自己站在一個漆黑的戲台上。台下沒有觀眾,隻有……隻有一片無邊無際的黑色水麵。”
    她的聲音開始顫抖,仿佛又回到了那個夢境之中:
    “……水裏,倒映著另一座洛陽城。那裏的燈火是幽藍色的,那裏的人……都是倒著走的。他們都在水底下,仰著頭,死死地盯著我,張著嘴,卻發不出聲音,隻等著我……跳下去,唱給他們聽……”
    “……我每夜都會在那陣窒息般的下墜感中驚醒,冷汗濕透重衣。可昨夜……”
    她看著顧雪汀,目光變得無比柔和,“……聽了妹妹那一曲,我竟一夜無夢,睡得從未有過的安穩。那些水底的眼睛,那些倒著的影子……都被那一輪明月,給照化了。”
    “妹妹,是你救了我。也是你,讓我終於有了勇氣,去直麵那個……吃人的東西。”
    她看著顧雪汀,眼中滿是祈求,“……你是唯一能救我們的人了。”
    顧雪汀柔聲道:
    “……雲笙姐姐,莫怕。”
    顧雪汀站起身,走到妝台前,打開了一個紫檀木錦盒。
    錦盒內,一支赤金累絲鳳釵,靜靜地躺在紅絨布上。鳳尾顫動,流光溢彩。
    顧雪汀指尖輕輕撫過金釵顫動的鳳尾。
    “……這支鳳釵,是我及笄那年,父親特意請上京名匠打造,母親親手為我戴上的。它……本是二老為我備下的嫁妝,也是我身上,最珍重、最幹淨的東西。”
    她拿起金釵,轉身走到雲娘麵前。俯下身,鄭重地,將那支金釵,插入了雲娘的發間。金色的流蘇垂下,映著雲娘那張梨花帶雨的臉,美得驚心動魄。
    “妹妹,這……”雲娘一驚,伸手欲取下。
    顧雪汀按住了她的手:
    “……雲笙姐姐,這謎團太深,太黑。我一時還看不透。但我知道,我們不能就這樣等著被它吞噬。”
    她抬起頭,看著雲娘,眼中閃爍著淚光,卻又無比堅定:
    “……雲笙姐姐,今日,我將它交予你。”
    “若我們能平安,它便是我們姐妹情誼的見證。”
    “若……若有萬一,它便是信物。持此釵去往江南林家,母親見釵如見人,定會……護姐姐周全。”
    她頓了頓,聲音微微顫抖:
    “……無論這水下藏著什麽鬼怪,無論這戲本裏寫著什麽妖法,隻要我們在一處,便絕不讓它……再傷害我們在乎的人。”
    雲娘猛地站起身,緊緊地,抱住了顧雪汀。
    “…好!”
    她哽咽著,“雪汀妹妹放心。釵在人在,釵亡人亡。從今往後,這洛陽城的鬼蜮,姐姐陪你闖!”
    陽光透過窗欞,照在兩個相擁的女孩身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