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章 梨園舊夢,紙上驚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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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雨後的洛陽,天空被洗得慘白。簷角的積水順著瓦當滴落,一聲聲敲在青石板上。
    午後,顧府內院的腳步聲輕了許多。西廂房那邊,在顧雪汀的安排之下,王媽媽正帶著兩個小丫鬟,手腳麻利地換上一套半新的蘇繡被褥,阮雲笙——如今府裏那位從汴梁來的“遠房表小姐”——已安頓妥當。
    觀星台的書房門窗半掩,濕潤的泥土腥氣混著院中殘存的梔子花香,絲絲縷縷地滲進來。
    顧雪汀坐在書案前,指尖壓著那本用藍布包裹的《水月鑒》。
    藍布有些陳舊,邊角磨得發白,散發著一股經年累月的脂粉香氣。但這香氣並不純粹,顧雪汀鼻翼微動,眉頭幾不可察地蹙了一下。在那甜膩的底色下,似乎還壓著一絲極淡的,類似於舊刀兵浸在濃藥裏的鐵腥味。
    她解開藍布結扣。
    書冊不厚,紙張卻並非尋常戲班用的竹紙,而是質地堅韌、甚至有些發脆的皮紙。
    翻開扉頁,也是這一出戲的引子。
    “不借人間春一日,隻求墓宮歌一門。”
    字跡是瘦金體,筆鋒銳利得像刀,每一筆的轉折處都透著股病態的顫抖,仿佛寫字的人正咬著牙,在極度的亢奮與痛苦中落筆。
    顧雪汀定定地看著這兩句,手指無意識地摩挲著紙麵微微凸起的墨痕。
    故事並不複雜,甚至可以說是一個癡人的囈語。一個隻會畫畫的瘋子,愛上了一個被當作貢品的龍女。他無力對抗皇權,便用畫筆構建了一個水下的極樂世界,而那龍女為了保全畫師,甘願沉江,將肉身化作所謂的“永恒”。
    起初的幾折,詞藻華麗得驚人。
    “鏡裏青鸞棲鬢影,水邊紅藥照羅裙。”
    顧雪汀讀著,眼前仿佛真的浮現出那個叫水月的女子,在宮燈下回眸,眼波流轉間,全是身不由己的淒涼。寫這詞的人,定是將心剖了出來,把每一滴血都熬幹了,才能寫出這般令人生疼的深情。
    然而,隨著紙頁翻動,到了《沉江》這一折,那股淒美的脂粉氣突然像被冷風吹散,露出底下森森的白骨。
    “月下折柳不見根,折斷當年相送痕。”
    顧雪汀的手指一頓。
    這本是訣別的雅句。可不知為何,讀到此處時,她腦海中莫名閃過父親那張《洛陽水利圖》上,那一處被朱筆圈出的斷流。
    “不見根……”
    緊接著下一折。
    “水底樓台翻舊夢……江心燈火正如星。”
    再往下看,便是一句更奇詭的唱詞:
    “江底宮闕倒垂,萬盞華燈逆掛。”
    倒垂。逆掛。
    顧雪汀讀到這兩個詞時,心裏疑惑。
    這意象美則美矣,卻透著股說不出的怪異。營造之法,講究的從來是根基深植,正大光明。這戲文裏寫的,怎麽全是些反著來的東西?
    “洛水悄聲牽人夢……高塔長影罩孤門。”
    顧雪汀的眉頭越鎖越緊。
    這一句句詞,拆開看,都是極盡風雅的情語;可連在一起讀,那種屬於昆曲的婉轉韻律裏,卻仿佛夾雜著某種生硬,格格不入的“詭異”。
    比如那個“罩”字,比如那個“牽”字。
    用詞太實了。
    實得不像是在寫風花雪月的情思,倒像是在……在描述某種精密的營造工序,或是記錄某個確切的地理方位。
    她下意識地看了一眼旁邊的輿圖。一種莫名其妙的直覺,讓她感到一陣心悸。
    “這戲本中定隱藏著什麽玄機…”
    寫這詞的人,似乎對這座城的每一條暗河、每一道影子的走向,都了如指掌,甚至……有些癡迷。
    “嘻嘻……月下折柳不見根……”
    窗外極遠處,隔著幾重院牆,隱約傳來巷子裏孩童跳房子的嬉鬧聲。那童音稚嫩,混在風裏,顯得飄忽不定:“……河上無聲船自行。”
    顧雪汀筆尖一顫,墨汁在紙上暈開一個黑點。
    戲文裏是“牽人夢”,童謠裏是“船自行”。
    一個是魂夢相依,一個是無人鬼船。
    明明是兩樣東西,為何……為何給人的感覺如此相似?
    就像是一張精美的工筆畫背麵,透出了幾團無法辨認的汙穢墨漬。正麵看是美人如玉,反過來看,卻仿佛藏著什麽令人不安的陰影。
    究竟是什麽?
    顧雪汀盯著那本戲本,隻覺得眼前這一個個娟秀的墨字,仿佛正在緩慢地蠕動、變形。那股若有若無的鐵鏽味再次湧入鼻腔,讓她沒來由地感到一陣反胃。
    這種感覺太奇怪了。美得讓人落淚,卻又詭得讓人發冷。
    “……瘋子。”
    顧雪汀感到一陣窒息般的眩暈。她仿佛看到書案上那杯涼透的茶水微微震蕩了一下,水麵映出的倒影裏,自己的臉似乎扭曲了一瞬,變成了一張慘白的、沒有五官的泥偶麵具。
    耳邊似乎傳來了“篤、篤、篤”的聲音。沉悶、粘稠,像是骨頭敲擊在繃緊的人皮鼓麵上。
    “啪!”
    她猛地合上那本藍皮書,聲音在寂靜的書房裏炸響。
    那股鐵鏽味和脂粉氣,在一瞬間濃烈得令人作嘔。她大口喘息著,手掌死死按在書封上,仿佛怕那書裏會伸出一隻手來。
    “妹妹?”
    一聲輕柔的呼喚,如同一道陽光,瞬間切斷了陰冷的幻覺。
    顧雪汀渾身一顫,猛地回頭。
    阮雲笙正站在門口,手裏端著一盞熱氣騰騰的薑茶。她今日換了一身素淨的湖水藍襦裙,發髻上隻插了昨日那支金釵,整個人溫婉得像是這雨後初晴的天光。
    “……姐姐。”顧雪汀的聲音有些發啞。
    阮雲笙快步走進來,將薑茶擱在案頭,伸手握住顧雪汀那隻冰涼的手。她的手很暖,帶著活人的溫度。
    “臉色怎麽這般難看?”阮雲笙目光掃過那本被合上的戲本,眼中閃過一絲了然的懼意,卻又很快掩去,隻剩下疼惜,“我便知道……這是個髒東西,不該讓你看的。”
    顧雪汀深吸一口氣,反手握緊了雲笙的手,借著那點溫度,強行將還在狂跳的心髒壓回去。
    “不妨事。”她勉強牽起嘴角,卻笑得有些蒼白,“隻是……這寫詞的人,用情太深,深得……有些傷人罷了。”
    她沒有說破。這感覺太過詭異離奇。說出來隻會徒增姐姐的恐懼。
    阮雲笙歎了口氣,拿起那本戲本,想收起來。
    “別收。”顧雪汀按住她的手,眼神恢複了一絲清明,“留著。這故事……還沒看完。”
    她站起身,走到窗邊,推開窗欞。
    外麵的雨徹底停了。陽光刺破雲層,照在濕漉漉的青磚上,反射出刺眼的光亮。
    “姐姐。”
    顧雪汀轉過身,目光落在雲笙那張令人見之忘俗的臉上。
    “這屋裏晦氣太重。今日初晴,不若小妹做東,帶姐姐出去透透氣?真味齋的秋蘿卜剛上市,那道‘牡丹燕菜’,最是暖胃。”
    阮雲笙一怔:“可是……你這顧府的規矩……”
    “規矩是死的,人是活的。”顧雪汀眼中閃過一絲狡黠與曖昧,那是屬於曾經那個向往騎士小說的少女的靈動,“況且……今日出門的,可不是顧家小姐,而是你那位從汴梁遊學歸來的遠房表弟——顧公子,與你這位佳人相伴同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