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章 聽雨清談,心學如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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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色如墨,將洛陽城籠罩在一片朦朧的燈火之中。
“聽雨軒”並非尋常酒樓,而是一處依著洛水支流而建的園林式會館。臨街隻開了一扇不起眼的黑漆小門,門口掛著兩盞素紗燈籠,燈影在濕漉漉的青石板上搖曳。
門廊下,幾名衣著光鮮的士子正圍著一麵粉壁指指點點。壁上貼著一張紅紙,墨跡淋漓地寫著今晚雅集的“入場令”——那是半闕殘聯。
上聯寫的是:“月影沉江,魚嚼水中月。”
這聯出得極刁鑽。既寫了景,又含著動靜之辨,更隱隱透著股子“求而不得”的禪機。
顧雪汀牽著阮雲笙的手,剛從熱鬧的東大街轉過來,便被這聯子絆住了腳。她駐足看了一會兒,眉梢微挑,眼中閃過一絲興味。
“顧郎君可是有了下聯?”阮雲笙見她神色,便知她技癢,輕聲打趣道。
顧雪汀折扇輕搖,目光掃過那幾個還在苦思冥想的書生,嘴角勾起一抹淡笑。她也不去取旁邊備好的筆墨,隻朗聲道:
“雲痕鎖路,人行天上雲。”
這一聲清越,如珠落玉盤,瞬間壓過了門口的竊竊私語。
眾人回頭,隻見一位麵如冠玉的小郎君,正立在燈影闌珊處。那下聯對得極工整,“雲痕”對“月影”,“天上雲”對“水中月”,最妙的是那個“行”字,將原本虛無縹緲的雲路,一下子寫活了,透著股少年人特有的豪氣。
“好一個‘人行天上雲’!”
一聲喝彩從門內傳來。
竹簾一挑,走出來一位身著錦衣、手搖玉扇的青年人。他約莫三十歲上下,眉宇間透著股商賈的精明,卻也沒失了書卷氣。
此人正是洛陽富商之子,韓子斂。
韓子斂上下打量了一番顧雪汀,見她衣飾不俗,氣度從容,不由得有了結交之心。他拱手笑道:“在下韓子斂。這位兄台才思敏捷,不知如何稱呼?”
“免貴姓顧。”顧雪汀回禮,儀態無可挑剔,“汴梁遊學書生。今日路過,見獵心喜,妄對了。”
“顧兄過謙了。”韓子斂側身一讓,做出了請的手勢,“這聯子是裏頭陸老夫子出的,掛了半個時辰也沒人對上。顧兄既然解了題,那便是今晚的貴客。請!”
顧雪汀看了一眼身邊的雲笙,見她微微頷首,便也不再推辭,大大方方地跨進了門檻。
穿過曲折的回廊,眼前豁然開朗。
這是一座建在水麵上的花廳,四麵掛著厚重的湘妃竹簾,隔絕了初秋夜裏的寒氣。廳內燃著幾盞如豆的油燈,光線昏黃而溫暖。幾張黃花梨木的大案隨意擺放著,案上茶具古拙,卻是用大壺悶泡的陳茶,茶香中混著淡淡的墨香。
廳內已坐了七八人。
正中一位須發花白的老者,此時正微閉著眼,手指在膝頭輕輕敲擊,似在聽曲,又似在入定。他便是方才韓子斂口中的“陸老夫子”,洛陽名儒陸夢川。
顧雪汀與雲笙在臨窗的一處空位落座。透過竹簾的縫隙,隱約可見外麵漆黑的水麵,和遠處一點點閃爍的漁火。
“諸位,”韓子斂引著顧雪汀入座後,朗聲道,“這位顧公子,剛才在門口破了陸夫子的殘聯。那一對‘雲痕鎖路,人行天上雲’,當真絕妙。”
陸夢川聞言,緩緩睜開眼。那雙有些渾濁的老眼裏射出一道精光,審視地看向顧雪汀:“年輕人,口氣倒是不小。這‘人行天上雲’,雖有幾分意氣,卻畢竟是虛妄。人腳踏實地,如何行得雲上?”
這老頭,一上來便是考校。
顧雪汀不慌不忙,她先為雲笙斟了一杯茶,這才慢條斯理地答道:“老先生此言差矣。莊子雲:‘野馬也,塵埃也,生物之以息相吹也。’人若心有淩雲誌,腳下雖是泥途,心卻已在雲端。知行若能合一,何處不是雲路?”
她這番話,既引了經典,又暗合了“心學”的要義,避實就虛,四兩撥千斤。
陸夢川愣了一下,似乎沒料到這年紀輕輕的後生竟有這般見識,臉色稍緩,哼了一聲不再多言。
“好一個‘知行若能合一’!”角落裏,一個懷抱長刀、滿身江湖氣的漢子拍案叫絕。他是洛陽著名的遊俠兒,薛影之。
氣氛因這一番問答而熱絡起來。眾人便也不再拘謹,話題自然而然地轉到了眼下的時局。
“唉,如今這世道,哪裏還有什麽雲路可走?”一個麵容消瘦的士子長歎一聲,“闖賊已逼近河南,洛陽城內人心惶惶。聽說城外流民遍地,易子而食,咱們卻還在這裏空談風月,實在是……”
“這都是人心不古啊!”陸夢川痛心疾首地接過了話頭,手指重重地點著桌麵,“若是百姓都能守住君臣父子的大義,安分守己,何至於此?這都是教化不嚴,禮崩樂壞之過!”
此言一出,廳內不少人附和點頭。
“教化?”
韓子斂冷笑一聲,“唰”地收起玉扇。他出身商賈,最是看透了這世間的利益糾葛,對這種腐儒論調向來不屑。
“陸老,這話您在書房裏說得輕巧。您去城外看看,那些流民連樹皮都啃光了,一家老小餓得隻剩一口氣。您這時候跟他們講父子君臣?講禮義廉恥?我看是這世道逼得人當不了人,而不是人不願當人。”
“你……你這是大逆不道!”陸夢川氣得胡子亂顫,“若無禮法約束,人與禽獸何異?”
“禮法?”韓子斂更進一步,語帶譏諷,“如今上麵的稅賦一日重過一日,那‘剿餉’、‘練餉’層層盤剝,落到百姓頭上就是催命符。官府隻管收錢,哪管百姓死活?這禮法,究竟是護人的,還是吃人的?”
兩人針鋒相對,誰也不讓誰,場麵一度陷入僵局。其他的士子們麵麵相覷,既不敢得罪名儒,又覺得韓子斂的話雖糙卻在理,一時竟無人敢接話。
“叮。”
一聲清脆的聲響,打破了這份尷尬的沉默。
那是顧雪汀用折扇的扇骨,輕輕敲在茶盞邊緣的聲音。
她站起身來,恭敬一禮,在這清脆的餘音中,緩緩開口。
“兩位先生,正如這茶。”
她指了指麵前那壺悶得有些發苦的陳茶,“陸先生說的是茶道,那是規矩,是道理;韓先生說的是茶葉,那是實物,是民生。但在下看來,若沒了水,這茶道和茶葉,都泡不開。”
陸夢川皺眉:“此話何解?”
顧雪汀微微一笑:“先生說教化。禮法是屋脊,良知是地基。如今米缸見底,正如地基空懸。地基都沒了,屋脊修得再正、再高,風一來,也是要塌的。”
她轉過頭,看向韓子斂:“韓先生說世道。世道確實壞了,可越是壞世道,越需人心裏的那盞燈不滅。若連我們也隻知罵世道而不自省,隻知推諉而不擔當,那這世道才真的沒救了。”
她頓了頓,垂下長長的睫毛,輕聲道:
“知與不知,隻看肯不肯做。隻掛在口上的,算不得知。百姓起亂,不必先怪百姓。米缸見底了,人心自然要翻個麵。”
廳內一片死寂。
窗外的風吹動竹簾,發出沙沙的聲響。
陸夢川張了張嘴,似乎想反駁,卻發現自己竟無從駁起。那句“米缸見底,人心翻麵”,樸實得近乎粗俗,卻又如同一記重錘,狠狠砸在他那套引以為傲的理學高牆上。
韓子斂深深地看了顧雪汀一眼,他站起身,鄭重地對顧雪汀拱手一禮:“受教了。敢問顧公子師承何處?”
顧雪汀淡淡回禮,並沒有接這個話茬,隻是看了身旁的雲笙一眼,眼中閃過一絲不易察覺的溫柔:“家父常說,天地萬物,皆吾師。在下不過是個讀書讀雜了的閑人罷了。”
雲笙一直靜靜地坐在一旁,此時看著雪汀的側臉,心中湧起一股難以言喻的驕傲。這就是她的小妹,這就是那位能在亂世中,亦能守住本心的人。
氣氛緩和下來,眾人重新落座。
“說起這地基空懸……”韓子斂似乎想到了什麽,壓低了聲音,“諸位可知,這洛陽城的地基,怕是真的要被挖空了。”
“此話怎講?”有人好奇問道。
“福王爺最近在西北角大興土木,說是修那個什麽‘萬壽園’。”韓子斂轉著手裏的玉扇,眉頭微皺,“可那動靜,實在有些古怪。我家的車隊前些日子路過那邊,見到的全是蒙著黑布的大車,車轍印深得怕人,壓得那青石板路都裂了紋。”
“不錯。”一直沉默的遊俠兒薛影之嘿嘿一笑,插話道,“我去那邊探過。那哪裏是在修園子?分明是在挖山。而且……”
他故意賣了個關子,目光幽幽地掃視全場,聲音低得像是在說鬼話:“那附近的幾口百年老井,最近一夜之間,全幹了。”
“水井幹了?”
一直未曾開口的阮雲笙,聽到這話,手指猛地抓緊了衣袖。
顧雪汀感覺到了她的緊張,在桌下輕輕握住她的手,不動聲色地問道:“修園子便修園子,為何要夜裏運石?又為何會導致水井幹涸?”
“誰知道呢?”薛影之聳了聳肩,眼中閃過一絲詭譎的光,“怕運的不是石頭,是別的東西吧……”
“好了好了,咱們難得聚在一處,別淨說這些讓人心堵的國事。”
薛影之似乎很滿意自己製造出的詭異氣氛,他將懷裏的長刀往桌上一拍,咧嘴一笑,露出一口森白的牙齒。
“今夜月色雖好,卻透著股邪氣。與其談這些看不見摸不著的朝政,不如咱們……講講這洛陽城裏,最近發生的那些真真假假的怪事?”
他目光灼灼地看向顧雪汀:“顧公子見多識廣,想必也聽過不少吧?”
顧雪汀抬眼,看向窗外那輪被雲層遮住一半的月亮。
洛陽城的倒影在水中搖曳破碎,像是一座正在緩緩下沉的幻城。
她嘴角勾起一抹淡淡的笑。
“好啊。”她輕聲說道,“在下也正好聽聽,這洛陽城裏的奇聞。”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