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章 紅點巡城,泥偶悲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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次日清晨,天色陰沉得如同潑墨。
一輛不起眼的青蓬馬車,早早地駛出了顧府後巷,在青石板路上顛簸著,發出單調而沉悶的轆轆聲。
車廂內,顧雪汀手中的那張《洛陽繁會圖》鋪展在膝頭。經過礬水烘烤後,那些密密麻麻的街巷線條之下,零星浮現出了十幾個觸目驚心的朱紅色印記。
“姐姐,你看這處。”
顧雪汀眉頭微蹙,纖長的手指點在輿圖左下角的一個紅點上。
“父親留下的這張圖上,一共標記了十三處可疑的紅點。這一處離咱們最近,隻是……”她有些遲疑地比對著方位,“這圖上標的是城南的一片雜居坊市,那是三教九流混居的地界,並無什麽顯眼的官家建築。我實不知這紅點究竟指的是哪一座宅院,或是哪一條暗巷。”
阮雲笙湊近了些,目光順著那紅點的位置細細辨認。
片刻後,她的身子猛地一僵,聲音裏透出一絲壓抑不住的懼意。
“這不是宅院……”她低聲喃喃,指尖忍不住在那個位置上輕輕顫抖,“這是‘沉香閣’的舊址。”
“沉香閣?”顧雪汀抬起頭,眼中閃過一絲疑惑,“我似乎從未聽說過這個名字。”
“妹妹是千金之軀,自然不知道這種醃臢去處。”雲笙苦笑了一聲,眼神有些飄忽,仿佛陷入了一段極不願回首的噩夢,“那是前朝留下的一個廢園子,早就荒廢了。可我記得清楚……幾個月前,那出《水月鑒》,就是在那裏……試演的第一場。”
“試演?”顧雪汀問道,“既然是廢園,為何要選在那兒演戲?”
“班主也納悶。可那次,有個極神秘的貴人包了場,出了大價錢,點名要在那兒‘試音’。說是那裏……夠靜。”雲笙的手指絞著帕子,眼中閃過一絲恐懼,“我們在那兒演了三天。那地方陰冷透骨,哪怕點了再多的燈籠,也驅不散那股子寒氣。”
她頓了頓,壓低聲音道:“而且……演完最後一場的當晚,那個園子就走水了。”
顧雪汀眼神一凝:“走水?”
“嗯。大火燒了一整夜,把整個沉香閣燒成了白地。”雲笙的聲音有些顫抖,“聽說……死了幾個負責守夜打雜的。官府最後說是天幹物燥,燭火傾倒,這事兒就這麽草草了了。從那以後,那裏就成了有名的凶宅,再也沒人敢靠近。”
顧雪汀沉默片刻,輕聲道:“演完即焚,死無對證。看來,這場火,燒得倒是時候。”
她收起輿圖,道:“走吧。咱們去看看,那場大火下麵,到底藏了什麽見不得人的東西。”
……
沉香閣位於城南一條極偏僻的死巷深處。
這裏早已沒了人煙,隻有兩扇被煙熏得漆黑的半截木門,歪歪斜斜地掛在門軸上,隨著風發出“吱呀、吱呀”的怪響。
兩人下了車,讓福伯在外等候。顧雪汀緊了緊身上的鬥篷,率先踏入了那片被灰燼覆蓋的廢墟。
空氣中,似乎還殘留著那場大火留下的焦臭味,混雜著雨後黴爛的木頭氣息,直往鼻孔裏鑽。
入目是一片觸目驚心的焦黑。
曾經的亭台樓閣隻剩下幾根光禿禿的炭柱,扭曲地指著陰沉的天空。戲台如今隻剩下半邊塌陷的架子,幾條沒燒幹淨的五色飄帶,隨風飄蕩。
“那是……那是我們用的幕布。”雲笙指著角落裏一團黑乎乎的織物,“上麵還繡著水波紋……”
顧雪汀拍了拍她的手背,以示安慰。
她蹲下身,目光如尺,仔**量著這片廢墟的地基。
雖然大部分磚石都被燒得酥脆開裂,但在戲台正下方的那一圈基座,卻顯得有些……不對勁。
顧雪汀走上前,用手中的折扇柄,輕輕敲了敲一塊半埋在土裏的青磚。
“當、當。”
聲音清脆,質地堅硬。
她撥開上麵覆蓋的厚厚炭灰,露出了下麵的一線真容。那是一塊無論是燒製工藝還是切磨規製,都堪稱完美的青灰磚。磚麵上甚至還帶著細膩的水磨紋路,與周圍那些粗糙爛俗的老磚形成了鮮明的對比。
“這些磚……是新的。”
顧雪汀眯起眼,指尖順著磚縫滑過。
磚縫裏用的並不是尋常工匠用的糯米灰漿,而是一種灰撲撲的、帶有金屬光澤的膠泥。哪怕經曆了那樣一場大火,這些膠泥依然死死地咬合著磚石,沒有半分鬆動。
“這種膠泥,我在父親的《營造法式》孤本裏見過。”她低聲說道,“叫‘鎖魂泥’,裏麵摻了鐵屑和鬆脂,一旦幹透,堅如精鐵。隻有在修築最重要的防衛工事,或是……封印某些東西時,才會用到。”
她站起身,目光落在了戲台那幾根尚未完全燒斷的立柱上。
那些立柱雖然表麵焦黑,但依然穩穩地立著。顧雪汀湊近了看,發現柱腳與地基的連接處,並不是常見的平榫,而是一種極其複雜的、如同鷹爪般反扣進去的“逆扣榫”。
“倒鉤入地,不死不休。”
顧雪汀倒吸一口涼氣。
“這種倒鉤榫……我隻在父親的筆記裏見過。那是上京某位複姓公輸的‘瘋子匠人’的獨創,專用來鎖死那些不該見光的東西。”
她眉頭緊鎖,心中疑雲叢生。那種高規格的皇家匠作技藝,以及這等“精湛”的營造手法,為何會出現在這等荒僻的廢墟之中?難道那位傳說已被逐出京師的匠人,如今就藏在這洛陽城的陰影裏?
“他為什麽要這麽做?”雲笙問。
“或許,是因為這底下……不僅要撐住上麵的戲台,還要……壓住什麽。”
顧雪汀轉過身,目光鎖定在了戲台正**,那塊早已塌陷,布滿焦痕的主地板上。
她從靴筒裏拔出一把隨身攜帶的精巧匕首,那是父親特意為她打造的防身之物。
“姐姐,幫把手。”
兩人合力,將那塊沉重的焦木板一點點撬起。
“吱嘎——”
生鏽的合頁發出一聲刺耳的尖叫。
一股陰冷的、帶著土腥味的風,從地板下的黑洞裏猛地竄了出來,吹得顧雪汀鬥篷一陣亂舞。
顧雪汀點亮了早已備好的火折子,舉著它,緩緩探身向下。
火光搖曳,驅散了黑暗的一角。
“啊!”
身後的雲笙突然發出一聲短促的驚叫,死死捂住了嘴,整個人踉蹌後退,臉色瞬間慘白如紙。
顧雪汀的手也抖了一下,火光劇烈跳動。
在那暗格的最深處,靜靜地跪著一個人。
確切地說,是一個半人高的泥偶。
那泥偶做得極其精細,甚至連指甲蓋上的月牙都清晰可見。它的材質不是普通的黃泥,而是一種暗紅色的、像是混了朱砂或者……某種紅色染料的特殊陶土。
但最讓人毛骨悚然的,是它的姿態和表情。
它雙膝跪地,脊背挺得筆直,雙手高高舉過頭頂,依然保持著一種極力托舉的姿勢。仿佛這整座戲台,甚至連同上麵的那場大火,都是由它這一雙泥手,在這漆黑的地底默默扛起的。
而它的臉……
那張泥塑的臉上,嘴角被刻意勾畫到了耳根,露出一口白森森的牙齒,這牙齒竟跟真的一樣…
可在那雙鑲嵌著劣質玻璃珠的眼睛裏,卻透著一股仿佛看見了地獄般的驚恐。
眼角向下耷拉著,甚至還刻出了兩道深深的淚痕。
嘴在大笑,眼在哭泣。極樂,又極悲。
“這……這就是阿強……”
雲笙癱軟在地,眼淚奪眶而出,“那泥偶身上穿的……就是阿強那件爛了半邊的褶子……我認得那補丁……我認得……”
顧雪汀強忍著胃裏的翻湧,將火折子湊近了些。
果然,在泥偶那暗紅色的泥軀之外,裹著一層早已腐爛發黑的戲服殘片。而在泥偶那雙托舉的手腕上,隱約可見一圈圈極細的,勒入泥肉深處的絲線勒痕。那是……牽絲。
“這個泥偶在……朝拜。”顧雪汀突然低聲說道。
她發現,這泥偶跪在大坑裏,膝蓋的角度和那張大笑的臉,都微微偏向這廢墟某一側的牆角。
那種姿態,絕不是隨意的擺放,而像是在……對著某個神明進行獻祭。
“他在拜誰?”
顧雪汀從腰間的百寶囊中,取出一枚用來勘測地脈的小巧定星盤。那是父親留下的遺物,磁針極其靈敏。
正如她所料,磁針在靠近泥偶的一瞬間,像發了瘋一樣瘋狂顫抖,那是受到了極強地氣幹擾的征兆。片刻後,那根針定格在了一個方位。
西北,亥位。
顧雪汀抬頭望去,透過廢墟塌陷的屋頂,那個方位直指洛陽城外。
“白馬寺……”她喃喃自語,“不偏不倚,正對著那座齊雲塔影的方向。”
她感到一陣莫名的心慌。
父親曾教過她,“亥為天門”,在洛陽的地勢格局中,那是來龍入首的咽喉之地。而這沉香閣所在的城南,恰好是地氣回環的“足”位。
“把‘足’釘死,對著‘咽喉’朝拜……”
顧雪汀心中猛地劃過一道閃電。她死死盯著那個泥偶,突然轉頭,抓住了雲笙的手,語氣急促:
“姐姐,你可記得阿強的生辰?”
雲笙被她這突如其來的一問弄得怔住,抹了抹臉上的淚水,茫然道:“……記得。班子裏都要登記造冊的。他…似乎是……四月初四生的。”
“四月……孟夏之初,建巳之月。”顧雪汀的瞳孔驟然收縮,心中飛快地默算,“巳屬蛇,五行屬火,位在南。”
沉香閣在城南。阿強生於火月。
火人入火地,這絕非巧合。
顧雪汀隻覺得指尖發涼。這泥偶的位置選得太刁鑽了,這人選得也太刻意了。這肯定經過了精密的算計。就像是一個深諳醫理的惡徒,在人體經脈最脆弱的穴位上,狠狠地紮進了一根帶毒的針,阻斷了氣血的正常流轉。
如果這隻是輿圖上的一個紅點,那其他的紅點下麵,是否也都埋著同樣的“毒針”?
“這不僅僅是詛咒……”
顧雪汀站起身,聲音有些發飄。
“如果把這些點連起來……這看起來,倒像是在……布什麽局,他們想要做什麽?”
轟隆——
天空突然劃過一道悶雷,豆大的雨點毫無征兆地砸了下來。雨水順著破敗的屋頂漏下,正好滴在那泥偶大笑的嘴裏,順著嘴角流下,宛如黑色的涎水。
“走!”
顧雪汀扶著渾身顫抖的雲笙,最後看了一眼那個在雨水中顯得愈發猙獰的泥偶。
“姐姐,咱們先回家,整理一下線索。再去下一個地方。這背後藏著的東西,比我想的……還要深。”
她合上地板,那一聲沉悶的撞擊,將泥偶重新封死在黑暗之中。
兩人衝進雨幕,向著馬車狂奔而去。而在她們身後,那座焦黑的廢墟在雷光中忽明忽暗。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