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章 詭市聽潮,人柱成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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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夜色,順著竹簾的縫隙滲進了花廳。
    “啪。”
    薛影之將那柄長刀往桌案邊一推,刀鞘碰撞木案的沉悶聲響,仿佛是一記驚堂木,震得人心頭一跳。
    “諸位,”這位遊俠兒咧嘴一笑,露出一口在燈影下顯得有些森白的牙齒,“既然大家都有興致,那咱們也不必拘禮。這茶都要涼了,與其幹坐著,不如這就開始?”
    他目光灼灼地掃視全場,最後落在了身旁那位搖著玉扇的富家公子身上。
    “韓兄,你是此間主人,洛陽城裏的大事小情就沒有你不知道的。這第一樁怪談,不如就由你來開個頭?”
    此言一出,廳內原本有些沉悶的氣氛陡然一轉。士子們紛紛側目,眼中既有些許畏懼,又帶著掩飾不住的好奇。
    “好!”韓子斂第一個響應,他轉著手裏的玉扇,似笑非笑,“既然我是此間主人,那便由我先來獻醜。”
    他目光越過眾人,投向窗外那片漆黑的洛水水麵,聲音變得有些飄忽。
    “這是我家那個老船夫親眼所見。就在前些日子。他夜泊洛水,半夜起夜時,忽然覺得船身晃得厲害,像是浮在了半空。”
    “他嚇了一跳,探頭往水裏看。那晚無風,水麵平靜得像麵鏡子。可怪就怪在,那鏡子裏映出來的,根本不是天上的月亮。”
    韓子斂咽了口唾沫:“是一盞盞……藍色的燈籠。”
    “藍色?”雲笙的手指猛地一顫,茶盞在托盤上發出輕微的磕碰聲。
    “對,藍色的火苗,而且是……向下的。”韓子斂沒有注意到雲笙的異樣,繼續說道,“那些燈籠排成了一條長街,比咱們洛陽的正街還要寬闊。有人影在燈下走,密密麻麻的。可老船夫看清了,每個人……都是腳底板朝上的。”
    “就像是……這水底下還有一座城。人像蒼蠅一樣,倒掛在咱們這邊的水麵上走。”
    韓子斂深吸一口氣,“老船夫嚇得手一抖,手裏的酒壺掉了下去。可那酒壺沒濺起水花,也沒沉底……”
    哪怕是見多識廣的士子們,此刻也都屏住了呼吸。
    “……被水底下伸出來的一隻手,給接住了。”
    韓子斂的聲音低得幾乎聽不見,“那隻手慘白慘白的,沒有指甲。它接住酒壺,遞給了旁邊一個倒掛的人。那人仰起頭喝酒,露出來的一張臉……”
    “沒有五官。是一塊平板。”
    “我也聽過這說法。”旁邊有人附和,“都說那下麵,是另一個洛陽。”
    顧雪汀坐在窗邊,手裏慢慢搖著折扇,心裏卻微微一動。
    水下燈火,倒影之城。
    這不正是《水月鑒》裏那句“水底樓台翻舊夢”的注腳嗎?
    坐在她身邊的阮雲笙,垂著眼簾,沒人看清她眼底一閃而過的恐懼。
    “韓兄這故事雖玄,卻終究隔著層水。”薛影之嘿嘿一笑,接過了話頭,“我這兒倒有一樁真事。就出在那白馬寺的舊塔下。”
    “白馬寺?”顧雪汀手中的扇子頓了頓。
    “諸位都知道,那齊雲塔乃是金國時重修的古塔,平日裏香火鼎盛。可最近,那裏出了個怪人。”薛影之的聲音變得沙啞低沉,“是個瘋了的遊方和尚,他不進殿拜佛,每天夜裏子時過後,就圍著那塔轉圈。”
    “轉圈?”
    “不錯。他不念經,隻念數。”
    薛影之豎起一根手指,模仿著那種機械、呆滯的語調:“……一千零三……一千零四……”
    廳內的空氣仿佛凝固了一下。
    “有膽大的香客路過,問他數什麽。”薛影之嘿嘿一笑,眼珠子卻定定地不動,“那瘋和尚突然停住,轉過頭來。據說那眼珠子是定死的,一點都不轉。他指著地上的塔影說:‘我在數這影子裏的釘子。少一顆,這塔就要倒下來,把這一城的人都釘死在地上。’”
    “那香客也是好奇,順著他的手往那影子裏看。這一看不要緊,他竟聽見那影子裏,傳來了……極細微的、密密麻麻的咀嚼聲。”
    薛影之做了一個吞咽的動作,那喉結滾動的聲音在寂靜的花廳裏格外清晰。
    “就像是……就像是無數隻蟲子,正在地底下,啃食著塔基的骨頭。那瘋和尚突然笑了,那是兩種聲線重疊在一起的笑聲:‘嘻嘻,還差十個,就夠把我也釘進去了。’”
    顧雪汀感覺手心微微出汗。她想到了那天在白馬寺看到的巨大塔影和鬆動的新磚。
    “這也太邪乎了。”陸夢川雖是不信怪力亂神,此刻也不禁捋了捋胡須,神色有些不自然。
    就在這時,角落裏一個麵容有些憔悴的書生突然插話,聲音顫抖:“這就叫邪乎?那我遇到的……算什麽?”
    眾人目光看去。
    那書生眼神有些發直,自顧自地說道:“我準備科考,熬夜讀書。最近總聽到耳邊有個細細的聲音給我出主意。讓我去拜哪個碼頭,寫什麽文章……我都照做了,果然事事順遂。”
    “可最近……我晚上做夢,夢見自己站在一座看不見頂的高樓上。樓下全是臉被遮住的人,伸著無數根線,死死地係在我身上。”
    書生猛地抬起頭,眼神空洞地掃過眾人:“今早醒來,我發現自己寫字的筆跡變了。說話的口音也變了。就像是……就像是我正在慢慢變成另一個人。”
    “那是誰?”
    書生沒回答,隻是突然打了個寒戰,再也不敢往下說。
    阮雲笙的臉色煞白。她下意識地抬起手,似乎想摸一摸自己的耳後,卻在半空中被顧雪汀緊緊握住。
    “顧公子?”
    韓子斂似乎察覺到了這邊的異樣,轉過頭來,笑著打趣道:“咱們洛陽的故事講得差不多了。顧公子是從汴梁來的高才,又是那般見識不凡,定也有什麽壓箱底的奇聞吧?”
    “是啊,顧公子也講一個!”眾人紛紛起哄。
    顧雪汀先是推辭了一番,見眾人盛情難卻,便淡淡一笑。
    “既如此,”她輕搖折扇,目光投向虛空,“在下便講一樁……聽來像鬼故事,其實隻是一樁‘城’的故事。”
    “發生在何處,就不說了。免得諸君說我妄議。”
    廳內漸漸安靜下來。
    “那是很久以前的事了。某地有座城,臨著大河。每逢漲水,城牆就要塌,百姓流離失所。朝廷派了個大員來修堤,請了位絕頂的匠人。”
    顧雪汀的聲音平穩,繼續道:
    “那匠人試遍了法子,堤壩還是屢修屢塌。後來來了個神巫,看了一眼便說:這地基太軟,吃不住勁。得喂它吃點……硬東西。”
    “什麽硬東西?”有人忍不住問。
    顧雪汀沒有回答,隻是繼續說道:“工地上開始有人失蹤。先是無依無靠的乞丐,後來是莫名犯了罪的囚徒,再後來……甚至連做工的壯丁,也有去無回。”
    “有人說,看見他們被活生生地推進了剛築好的堤基裏。每砌一層磚,就封一個人。”
    “那一年,堤修成了。固若金湯,再大的水也沒衝垮。百姓歡呼,給那大員立了生祠,那是多大的功德啊。”
    “可是……”
    顧雪汀話鋒一轉,聲音變得極輕。
    “那城裏雖然沒再發大水,卻開始鬧瘟疫。而且,每到夜深人靜,住在堤邊的老百姓,總能聽見地底下有人在哭。”
    “哭什麽?”
    “哭……‘好冷啊……好重啊……你們什麽時候,才肯記起我們?’”
    廳內死寂一片。隻有窗外的風聲。
    “後來,那城也不是被水毀的。是人心亂了,流寇一來,城裏人自己把城門開了。那座埋了無數人柱的堤壩,最後隻剩下一段殘垣斷壁。”
    “據說,在那殘牆上,有人刻了一行字。”
    顧雪汀垂著長長的睫毛,幽幽的道:
    “此城腳下,有人成了木樁。城若不肯記人,人終有一日,會來找城算賬。”
    講完,竟一時無人說話。
    片刻,一個年輕士子幹笑了一聲,打趣道:
    “顧公子這故事講得……倒是新鮮。不過,若照您這般說法,咱們這河堤,往後可是都不敢修了?”
    顧雪汀淡淡笑道:
    “我哪敢妄議水利。隻是覺得,有的城,是人守城;有的城,是拿人當磚石去砌。前一種城塌了,人還記得它;後一種城……就算不塌,也活不到人心裏去。”
    她說完,對著眾人微微一拱手:“夜深了,故事聽著心寒。在下就不多叨擾了。告辭。”
    她牽起阮雲笙,頭也不回地走出了聽雨軒。
    門外,更夫正敲響了三更的鑼。
    “咚——!咚!咚!”
    一輛不起眼的馬車候在路邊,駕車的是一直等候的福伯。
    上了車,放下了厚重的簾子,隔絕了外麵的視線。
    顧雪汀那種從容的“公子氣度”瞬間卸去。她靠在車壁上,長長地出了一口氣,額頭上全是細密的冷汗。她的手還在微微發抖。
    “妹妹……”雲笙心疼地握住她的手。
    “妹妹在哪裏聽到的這故事?”
    顧雪汀抬起頭,眼中閃過一絲懼意,但目光卻前所未有的清晰。
    “姐姐,那不隻是故事。”
    她看向車窗外遠處那座燈火通明的福王府方向。
    “這故事就寫在千年的史書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