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章 心靈迷宮,龍脈血劫(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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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觀星台內,燭火搖曳。
    顧雪汀屏退了王媽媽等人,獨自坐在書案前。那張經過礬水顯影的《洛陽繁會圖》依然鋪在那裏,旁邊是父親留下的幾本天文手劄和那本泛黃的《大統曆》殘卷。
    窗外雷聲隱隱,似乎又有一場暴雨將至。
    顧雪汀閉上眼,眉心微蹙。這一夜在昏死中窺見的荒誕夢境,此刻竟像生了根一般,又一次在她腦海中翻騰起來。
    她自幼隨父修習曆算,篤信“致知在格物”,向來不語怪力亂神。夢者,幻若空花,最是虛妄。
    可這一夜的夢,又與尋常的離魂之症不同。那不是雜亂無章的影像,那掛著慘紅燈籠的官船、冰冷刺骨的河水、那女子在水中緩緩沉下……每一個細節都真實得令人戰栗。
    電光火石間,她忽而想起了那日在真味齋裏,隔牆聽來的那幾句酒後閑談:
    士子們歎息的“天啟年間沉江案”,口中那位名動京師卻慘死的清倌人“水月”。
    她不由自主地低下頭,看向案邊那本散發著詭異氣味的《水月鑒·沉江》。戲詞裏那些支離破碎的意象,竟與夢中的一幕幕嚴絲合縫地扣在了一起。
    “我也許並不是真的看見了鬼神。”顧雪汀在心中對自己低語,“不過是讀過的戲詞入了心,聽過的閑話入了耳,在驚懼交加之下,心神將這些散落的珠子,自行串成了一條線。”
    她深吸一口氣,強迫自己將那股因夢境帶來的寒意壓下去。努力將腦海中那些散亂的線索,像拚圖一樣一片片擺開。
    被盜的《泰西星官新圖》、父親留下的輿圖紅點、沉香閣的泥偶、白馬寺的塔影、清沅的慘死……還有那個在夢中看到的,充滿了恨意的公輸班。
    這一切,到底是為了什麽?
    她的第一反應,是公輸班想要複活水月。
    倘若夢是真的…公輸班對水月的執念已經入魔。為了讓愛人重歸人間,他完全可能動用某種邪惡的獻祭儀式。
    可是……真的隻為了複活一個人嗎?
    如果隻是為了招魂,為何要搞這麽大的陣仗?為何要將那十三個活人樁,撒落在整個洛陽城中?甚至還要動用白馬寺這種皇家地標?
    顧雪汀的手指在輿圖上那十三個紅點間遊走。這規模太大了,大得不像是為了一個人,倒像是在……搬運氣運。
    “這不是簡單的複活。這是在動風水,是在改地脈之氣運。”
    她喃喃自語,眉頭越鎖越緊。
    但如果是為了風水,又有一個更大的謎團橫在眼前——那就是被盜的《泰西星官新圖》。
    要知道,風水堪輿,那是中原的絕學。那幫人搶一本用來觀星測天的西洋圖紙做什麽?星星離地下那麽遠,能和地脈氣運有什麽關係?
    顧雪汀閉上眼,努力回想著父親之前關於那卷星圖的每一句話。
    “汀兒,咱們的曆法,推步之術雖精,往往知其時而不知其確位。可泰西人的圖,引入了‘歲差’與‘經緯’,令這周天星宿的絲毫位移,皆在算中。即便是那最難推演的日月之變,亦能算準那一刻月亮掛在哪一寸天,地影落在哪一寸地……”
    “地影落在哪一寸地?”她喃喃自語道。
    父親說過,西洋星圖最貴在‘精準’二字。可尋常日升月落,影隨光移,稍微差個幾分幾厘又有何妨?那一幫人費盡心機搶奪星圖,定是為了算準一個平時絕難算準,且稍縱即逝的特殊時刻。
    究竟是什麽時刻?
    一道閃電劃破夜空,照亮了書房,也照亮了顧雪汀的臉。
    她猛地睜開眼,目光如電,看向了那本《大統曆》。幾日前在觀星台,她隨手翻過秋後的曆頁,隻記得八月望日那一格旁有一枚被朱筆圈出的細小“食”字,當時尚不覺其意。此刻心念一動,她伸手將曆書拉到麵前,迅速翻回那一頁。
    父親的字跡蒼勁有力,在那一格下方,用細小的行楷寫著一行朱批:
    “崇禎十二年,己卯。八月十五,中秋。月虧犯限。”
    朱批旁還有一行小字:
    “交距不過分許,食分九分有餘,若天清,當見大食。”
    月食。
    今年八月十五,有月食。這意味著……
    顧雪汀的心跳漏了一拍。
    在中原的風水數術中,月為太陰之精。中秋月圓,本是陰氣最盛之時。若是那夜再逢月食——尤其是那種吞噬一切的全食,天地昏暗,陰陽逆轉,那便是一甲子難遇的,行“厭勝”“斷脈”這種逆天之事的絕佳時機。
    她終於懂了。
    他們搶星圖,確實不是為了看星星,而是為了……校準。
    公輸班布下的這個局,精密得幾乎不像凡人手筆,已近渾天儀一類的怪誕機關。
    在尋龍點穴之術中,那所謂的“龍脈”“龍喉”,原本並非釘死的一個點,而是順著山川走勢延綿而下的一整條“氣帶”。風水師不過是在這條帶上,憑形勢與理氣,擇一處最相契合的“穴眼”落筆。若要“鎖喉”,也並非隻能鎖某一寸土,而是可以在這一整段“喉帶”之中,擇數處相互呼應的樁眼,將龍身生生釘住。
    公輸班他們卻反其道而行——
    並非先有穴,再候天時,而是先選天時,再反推穴位。
    因為月全食雖自初虧至複圓綿延良久,但那真正陰煞遮天、天地若盲的“食甚”之刻,不過寥寥數息。
    要在這稍縱即逝的瞬間,讓隨著月亮移動而不斷偏移的塔影尖端,毫厘不爽地釘入伏在龍喉一帶的某一處方寸樁眼,就不是尋常尋龍之術所能做到的了。
    差上一線,塔影便落空;遲上一刻,天時便已錯過。這把無形的“刀”隻要砍空一次,整座大陣,便等於是廢了。
    唯有倚仗那張引入了“歲差”與“經緯”的泰西星圖,方能算出八月十五月全食“食甚”,也就是最黑暗那一刻——月亮在天球上的高度與去向細到毫厘之差。
    再以洛陽城的經緯、白馬寺齊雲塔的高低,將天上的一點一線,折換到地麵上來,推步出那一瞬間塔影在城中所劃過的那一條極窄的“影線”。
    先以風水尋出龍喉一帶,再以星圖勾出塔影所經之線。
    龍脈是帶,塔影是線,這兩者相交之處,便是他們硬生生“捏”出來的鎖龍樁眼。
    進而,他們便可以在那條影線與龍喉氣帶相交的地方,埋下活人樁,將那一處“交點”煉成真正的“穴眼”。
    白馬寺齊雲塔的影子,在那一瞬間究竟會落在哪一塊磚縫裏,早已不是天意,而是他們用星圖、塔影和龍脈合起來謀劃出的驚天之局。
    她忽然意識到,自己先前恐怕看反了一步。
    起初,她以為這些紅點,是父親按星位標下的,是天上某幾顆星宿在洛陽城中的落腳處。如今再看,這卻是他們先尋出龍身與龍喉的大致走向,再借泰西星圖推步那一夜食甚時塔影所經之線,在龍喉一帶與塔影之線交匯之處,硬生生捏出來的“鎖龍點”。
    龍脈本是帶,他們卻強行將之釘成一串“星位”;
    這些紅點既是星,也是釘:
    既是天上某顆宿在地上的投影,也是壓在這條龍身上的透骨樁。
    “塔影……就是刀鋒。”
    “他們想要圖謀哪裏的龍脈?”
    顧雪汀抓起朱筆,在輿圖上試探著將那幾個紅點連線。
    當十幾道墨線最終匯聚成形時,她手中的筆猛地頓住了。
    這個形狀……太眼熟了。
    她這幾日翻遍了父親留下的《水經注》手稿,腦海中不論日夜都在回想父親之前的教誨。
    父親曾不止一次帶著她登上邙山,指著腳下的山河說:“汀兒你看,北邙綿延如臥蠶,伊闕對峙如雙闕,中間洛水貫穿,這便是洛陽城的‘生氣’所在。”
    父親當年的聲音仿佛還在耳邊回響,帶著一種對山河的敬畏:“而洛陽城,正如這中原大地的丹田氣海。此處氣脈一動,則天下經絡皆震。若此處龍脈有失,則神州之氣散盡,國運必當夭折。”
    在風水眼裏,這生氣是有形的。
    顧雪汀顫抖著將父親在那張手稿上勾勒出的“生氣流轉圖”,與眼前這張布滿紅點的輿圖重疊在一起。
    雖然大小分布有所變化,但是兩張圖的形狀勾勒幾乎是嵌合的。
    城南那處紅點,正是沉香閣,它壓在生氣回環的“足”位,死死釘住了地氣的流轉。城東之點,卡在氣流分支的“翼”側,好似枷鎖;而城西那一點,更是不偏不倚,死死釘在氣脈隆起的“脊”骨之上,令其動彈不得。
    那十三個散落在城中的紅點,就像是一顆顆精準的透骨釘,沿著洛陽的山川走勢,死死地釘住了地下那條最隱秘、最磅礴的脈絡。
    “這條龍脈……不是一城一地的尋常小龍。”
    顧雪汀的聲音在發抖。
    “這是貫穿整個中原的巨龍。”
    那些被封在紅點裏的活人樁,就是一顆顆透骨釘,將這條蟄伏在地下的巨龍,生生地鎖死在原地,讓它動彈不得。
    那麽,那把從天而降的刀,究竟要落在何處?
    顧雪汀的手微微顫抖,她拿起尺子,在那張輿圖上,準備畫出那致命的一刀。
    可當尺子按照八月十五月全食的星位擺正時,她的動作猛地僵住了。
    “不對……方位不對。”
    冷汗順著她的額角滑落。
    “清沅被埋的那個豎井,是在申時的日影下被發現的。日西影東,那是太陽的影子。可八月十五是月食,月在中天,塔影向北……日月相對,其影南轅北轍。”
    “八月十五的月,在那一刻當居中天,塔影指向正北;而清沅被發現那日,申時西斜的日影,卻是斜斜落向東北——兩者根本不在一條線上。”
    顧雪汀死死盯著輿圖上那兩點截然不同的方位,一個念頭如閃電般劈開迷霧,讓她遍體生寒。
    “清沅……根本不是龍喉。那個豎井,隻是他們用來‘試刀’的靶子!”
    “他們搶奪西洋星圖,算盡了歲差毫厘,就是怕那把天刀砍偏。他們先用申時的日影做一次預演,確認塔影能精準地落在豎井那塊青磚縫裏,確認那把‘尺子’分毫不差。”
    “既然尺子準了,那真正的‘行刑’是在哪裏?”
    顧雪汀顫抖著手,重新調整了尺子的角度,按照推演出的月全食“食甚”那一刻的方位,畫出了一條漆黑的直線。
    與此同時,她的腦海中回想起了那日白馬寺知客僧的聲音,以及老和尚用茶水在桌麵上劃出的那道長長的水痕。
    “水亦有路……塔影自有歸處。”
    她迅速抓起朱筆,憑著記憶,將那道代表地下“水路”——也就是龍脈走向的線條,重重地描在了輿圖上。
    黑色的影線。
    紅色的水路。
    兩條線在白馬寺的北麵,精準地交匯成了一個死點。
    那個點上,赫然立著那個她曾被阻攔靠近,與童謠所唱“石碑翻麵”似有對應的東西——
    福王為國祈福的功德碑。
    “啪。”
    顧雪汀手中的筆頹然滑落,筆尖戳破了紙麵,正如那塊碑戳破了龍脈的咽喉。
    “原來如此……原來如此!”
    她無力地癱坐在椅子上,絕望與憤怒交織。
    “豎井是試刀,功德碑才是砧板。”
    “他們在每一個關節都埋了活人樁,鎖死了這條龍的掙紮。隻等八月十五月全食那一刻,天地無光,陰煞遮天,借著塔影這把無形的黑刃,一刀斬在那塊功德碑上,徹底切斷大明的龍喉……”
    轟隆——!
    驚雷炸響,震得窗欞嗡嗡作響。
    顧雪汀臉色慘白如紙,手中的筆頹然滑落,滾到了地上。
    這不僅僅是殺人害命,也不僅僅是複活亡魂。
    這是一場針對大明國運的斬首行動。這是一場足以讓天塌地陷、讓神州陸沉的驚天陰謀。
    “神州……斷龍……絕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