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聖泉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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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帶你去個好地方!”神仙叔叔的婢女阿靈總愛喊著我去玩耍,我們倆個年齡相仿,玩得來。我住在神仙叔叔房中的這幾日都是她在照顧我,神仙叔叔從不回來過夜,我估摸著他一定睡在書房。
阿靈是一個小仙娥,聽其他弟子私下議論她,他曾是上仙帶回來的一隻小靈狐,在清風崖上待的久了,吸收靈氣加上自身修煉竟化作一個小姑娘,從此便在上仙身邊伺候。上仙身邊除了她還有一個叫白露的仙娥,隻是她不怎麽愛講話。她特有的機敏讓人心生歡喜,畢竟誰都喜歡和聰明人,額,不,是聰明狐狸交朋友,我也不例外。
阿靈牽著我的手往山坳裏鑽時,衣袖掃過的灌木叢總帶著濕漉漉的潮氣。繞過最後一道綴滿野薔薇的石屏風,眼前的景象突然撞進懷裏 —— 竟是片藏在翠峰褶皺裏的洞天。
青黛色的山巒像被老天爺潑了濃墨,又隨手撒了把翡翠,層層疊疊的植被從山腳鋪到雲裏。蕨類植物把岩石裹得密不透風,新抽的卷須在風裏輕輕打卷;不知名的野花沿著泉邊織成彩色的錦緞,紫的像浸了酒的桑葚,黃的像揉碎的陽光,風過時掀起浪似的芬芳,混著草木的清氣往肺裏鑽,連呼吸都帶著甜意。
最妙的是那汪清泉,從石縫裏湧出來時還帶著細碎的銀泡,跌進潭裏便漾成一汪碧綠,深的地方像塊凝住的翡翠,淺處又能看見圓潤的鵝卵石在水底發亮。四周靜得能聽見花瓣落在水麵的輕響,偶爾有山雀撲棱棱掠過樹梢,蟬鳴在葉隙裏此起彼伏,倒把這份寧靜襯得愈發厚實,仿佛天地間真的隻剩下我和阿靈兩個,連風都輕手輕腳的,怕擾了這山間的好時光。
阿靈先歡呼著奔到泉邊,裙擺掃過開得正盛的野菊。她掬起泉水往臉上潑時,水珠順著發梢滾落,在陽光下串成細小的彩虹。我也蹲下身,掌心剛觸到水麵就打了個激靈 —— 竟是比聖泉的初觸還要涼潤的清冽,潑在臉上時,暑氣順著毛孔往外逃,連帶著太陽穴突突的跳痛都淡了。
“你瞧!” 阿靈用指尖點了點我的鼻尖,她的睫毛上還掛著水珠,像沾了晨露的蝶翼,“是不是比城裏的井水舒服?”
我正想答話,卻見她忽然對著我眨了眨眼,抬手往我脖頸裏潑了捧水。冰涼的觸感驚得我往後縮,順手也掬了水回敬過去。她笑著躲閃,濕了的鬢發貼在臉頰上,露出的小虎牙在陽光下閃著光。我們兩個就這麽蹲在泉邊,濕淋淋的臉湊在一處,鼻尖幾乎要碰到一起,看著彼此滴水的發梢和亮晶晶的眼睛,忽然都忍不住笑起來。阿靈的笑聲像銀鈴撞在玉石上,在山穀裏蕩出一圈圈漣漪,驚飛了泉邊飲水的山雀。
後來才知道這地方叫清風崖。先前在山外望時,隻當是座孤零零的青峰,像支筆尖戳在雲裏,崖壁陡得連飛鳥都難落腳。可真站上山頂才發覺,內裏竟是這般迂回的景致 —— 剛才嬉鬧的泉眼其實藏在半山間的凹地,往深處走還有片長滿蘆葦的淺灘,風吹過時白絮紛飛,竟讓人分不清是雲落進了草裏,還是草飄上了雲端。
這般先從山外看山如孤峰,再入山中見泉似碧玉的經曆,倒比讀多少詩都來得真切。就像當年在聖泉邊不懂水的性情,此刻站在清風崖,才懂了什麽叫 “橫看成嶺側成峰”—— 山還是那座山,隻是看山的人換了心境,眼前的景致便也活了過來。阿靈正蹲在泉邊撿著光滑的石子,陽光透過樹葉在她背上織出金網,我望著她的背影忽然想,或許天地間最好的景致,從來都不在山水裏,而在陪你看山水的人眼裏。
我倆的歡聲吵鬧像撒在湖麵的石子,不知何時漾到了山巔。後來才曉得,那時上仙正站在雲霧繚繞的青石台上,月白道袍被山風掀起邊角,如振翅欲飛的白鶴。他垂眸望著泉邊嬉鬧的身影,睫毛在眼下投出淺淡的陰影,唇角悄悄勾起半分弧度,像被晨露打濕的梅瓣微微舒展,隻是那抹笑意快得如同錯覺,沒入山風裏,誰也不曾看見。
那日回去時,夕陽把山路染成金紅。上仙走在前麵,玄色雲紋靴踩過落葉時竟比往日輕了些。路過溪邊時,他忽然停步指著水裏遊動的石斑魚:“此魚性喜清冽,若養在濁水裏不出三日便會翻肚。” 這是他頭回主動同我說這般閑話,我愣在原地時,他已走出數步,卻又回頭等我,眸底的冰霜似融了些,映著晚霞泛出暖意。
多年後指尖再觸聖泉的灼痛時,才猛然驚覺 —— 那日捧起泉水時的清涼,原是上仙設下的第一道試煉。聖泉之水最能照見心底欲望,貪婪者觸之如烈火焚身,唯有心性澄澈如琉璃、不存半分雜念的人,才能得它溫柔相待。原來那時的嬉笑打鬧間,早已藏著仙緣的引線。
後麵的試煉卻像墜入迷霧,讓人摸不著頭腦。第二日天剛蒙蒙亮,就被一位素衣師姐領往廚房。青磚灶台積著薄灰,鐵鍋倒扣在案上,角落裏堆著半筐蔫了的青菜,哪裏有半分仙府的清雅?我噘著嘴拽住師姐的衣袖,剛想說寧願去山間撿石子,也不願對著這些油鹽醬醋,她卻湊近我耳邊,溫熱的氣息拂過耳廓:“傻師妹,師父平日雖不食五穀,卻獨愛喝湯。” 她往灶台後指了指,“若是能熬出合他心意的湯,這場試煉就算過了大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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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來冷峻如霜的上仙,也有這般煙火氣的喜好。我頓時來了精神,挽起袖子就開始翻找食材。阿娘曾說,好湯要像好性子,得慢慢熬煮才能出真味。我把山藥削得圓潤如玉,茯苓切成薄如蟬翼的片,薏仁淘洗得泛著瑩白,蓮子去了芯卻留著那點清甜 —— 這四味藥材湊在一起,正是阿娘常燉的四神湯,據說最能養心性。
灶火劈啪舔著鍋底時,我忽然想起清晨在山間采的花蜜。那是藏在崖壁石縫裏的野蜂釀的,琥珀色的蜜液裏浮著細小的花瓣,昨夜還偷偷嚐了一口,甜得舌尖發麻。我小心翼翼地往湯裏滴了三滴,蜜香混著藥材的清苦漫出來,像把山間的春色都揉進了陶罐裏。
端著湯碗往書房去時,手心沁出的汗差點滑掉青瓷碗。剛到門口,就見幾個師兄垂著頭退出來,一個個麵色凝重,想來是剛受過指點。書房裏靜得能聽見銅漏滴答,上仙正臨窗翻著竹簡,月光石鎮紙在陽光下泛著冷光。
“神仙叔叔。” 我輕聲喚道,把湯碗放在紫檀木案上。
他抬眸時,長睫在眼瞼處投下淡淡的影,看見那碗湯色清亮的四神湯,先是眉峰微蹙,像是有些意外,隨即放下竹簡,在案前坐定。骨節分明的手指握住白瓷湯匙,輕輕舀了一勺送入口中。
我垂著眼簾盯著自己的鞋尖,聽見湯匙碰撞碗沿的輕響,心像揣了隻蹦跳的山雀。偷瞄過去時,正撞上他望過來的目光,連忙把頭埋得更低,耳尖卻悄悄發燙。他沒說話,隻是又舀了一勺,青瓷碗裏的湯漸漸淺下去,最後 “咕咚” 一聲,竟是連湯底都喝得幹幹淨淨。
期間他幾次抬眼望我,目光裏帶著些我讀不懂的溫和,像春風拂過冰封的湖麵。我全當沒看見,隻盯著案上硯台裏的墨汁發呆。
“這湯……” 他放下碗時,聲音裏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喟歎。我抬頭望去,隻見他往日如寒玉般冷峻的側臉,此刻竟柔和了許多,連眉梢的冰霜都似化了些。
原來傳聞不假,上仙是真的愛喝湯啊。我抿著嘴偷偷笑,心裏像被那三滴花蜜浸過,甜絲絲的。窗外的陽光斜斜照進來,落在他鬢角的銀絲上,竟生出幾分尋常人家的暖意來。
又過了幾道試煉,說起來倒真不值一提。或是在月光下辨認百種草藥,或是閉著眼聽風裏藏著的鳥聲,比起聖泉的考驗與廚房的湯羹,都像是閑時的玩鬧。直到第五日天還未亮,就被師姐輕輕搖醒:“快些梳洗,今日要開清晨大會。”
我跟著她穿過薄霧籠罩的回廊,才知這大會的稀罕 —— 平日裏空曠的白玉大殿此刻燭火通明,三十六根盤龍柱上繞著鎏金燈帶,將殿頂的星辰彩繪映得栩栩如生。聽說這大殿百年才開數次,唯有傳承大事才會召集眾人,連空氣裏都飄著檀香與莊重的氣息。
殿內早已站滿了人,師父的十八位弟子身著月白道袍,衣袂垂落時如流雲拂地,整齊地列在丹陛兩側。他們臉上沒有往日的笑意,連呼吸都放得極輕,唯有衣料摩擦的窸窣聲在大殿裏回蕩。我攥著衣角跪在殿中青玉蒲團上,膝蓋觸到冰涼的玉石,卻覺得渾身的血液都在發燙。
師父柳清風坐在殿首的雲紋寶座上,今日換了件玄色鑲金邊的法袍,鬢角銀絲被玉冠束起,那雙總帶著溫和的眼睛此刻深邃如古潭,掃過殿內時,連燭火都似收斂了跳動。他緩緩開口,聲音透過法術傳遍大殿每個角落:“竹氏女心性純澈,過聖泉而不傷,調湯羹而存真,經三試而初心不改,今日便收為座下第十九弟子。”
我伏在地上叩首,額頭抵著冰涼的玉石,聽見自己的心跳聲震得耳膜發響。
“自今日起,賜名十葉。” 師父的聲音裏添了幾分鄭重,“姓承舊氏,喚作竹十葉。”
“謝師父!” 我仰起頭時,淚水正順著臉頰滑落,在燭光裏閃著細碎的光。原來這幾日在心裏盤桓了無數次的名字,竟是這般模樣 —— 竹是阿娘留下的姓氏,十葉是師父賜的名,合在一起,像是把凡塵的根與仙途的路都係在了一處。
儀式進行到一半,師父忽然喚了我的名字。我應聲抬頭,才聽見旁邊的師兄們低低讚歎 —— 原來師父的名諱,竟是柳清風。而我們日日嬉鬧的清風崖,竟是用了師父的名字命名。難怪崖間的風總帶著說不清的溫柔,原來那風裏,藏著師父的名姓。
此時殿內愈發安靜,連燭花爆開的輕響都格外清晰。師父從寶座上走下,玄色法袍拖過玉石地麵,帶起細微的聲響。他站在我麵前,指尖凝聚起一團柔和的白光,輕輕點在我的眉心。
暖意瞬間從眉心漫開,像是有清泉淌過幹涸的河床。我忽然看清了殿梁上盤旋的龍紋裏藏著的符咒,聽見了殿外晨露滴落草葉的脆響 —— 是天眼開了。緊接著,四肢百骸裏像是有什麽東西被打通,原本滯澀的氣息忽然變得順暢,連呼吸都帶著草木的清香,那是靈根被疏通的感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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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後,師父從袖中取出一支簪子。那是用千年仙木枝雕琢而成,通體泛著溫潤的玉色,頂端刻著片小小的葉子,葉脈清晰得仿佛能掐出水來。他親自為我綰起發髻,微涼的指尖觸到我的頭皮時,我忍不住屏住了呼吸。簪子插進發髻的瞬間,像是有什麽東西與我融在了一起,渾身忽然輕得要飄起來。
我低頭望著身上的月白道袍,那是阿靈昨夜連夜為我縫製的,針腳細密得看不見痕跡,穿在身上竟與師兄們的衣袍別無二致。玄色腰帶束住纖細的腰身,襯得原本瘦小的身子也有了幾分道骨仙風。鏡中映出的少女,發髻高聳,眉眼間還帶著稚氣,卻已初具仙童的模樣 —— 誰能想到,這具年僅十二歲的軀殼裏,此刻正湧動著前所未有的靈力。
周圍的師兄師姐們望著我,眼神裏帶著善意的笑意。我知道他們都清楚,我還是那個在泉邊玩水、在廚房煲湯的小丫頭,可此刻站在莊嚴肅穆的大殿裏,被師父賜名、開眼、通根,身上竟真的沾了幾分仙氣。那種神清氣爽的感覺,像是洗去了前十二年所有的塵垢,連靈魂都變得透亮起來。
師父回到寶座上時,晨光恰好透過殿門的縫隙照進來,落在我頭頂的仙木簪上,折射出細碎的光斑。我望著那片光裏飛舞的塵埃,忽然明白,從竹氏女到竹十葉,不隻是多了個名字,更是把往後的歲月,都係在了這清風崖的風裏,係在了柳清風師父的座下。
大會的檀香餘韻還縈繞在衣袖間,我正對著殿外的晨光發怔,就見大師兄從丹陛旁走了過來。他的月白道袍比旁人的更顯挺括,腰間懸著塊素麵玉佩,走路時幾乎聽不到聲響。“師父吩咐,這幾日由我帶你熟悉門中功課。” 他說話時眉眼彎彎,聲音像清風崖的泉水,溫和得讓人安心。
穿過回廊時,大師兄指尖捏著卷泛黃的竹簡,邊走邊為我講解:“入門先修《清心訣》,每日寅時需在觀星台吐納,卯時隨眾弟子在演武場練基礎劍法。” 他忽然停下腳步,指著廊柱上刻著的符文,“這些是上古禁製,你如今開了天眼,仔細看便能瞧見流轉的靈力。” 陽光透過雕花窗欞落在他側臉,十六七歲的年紀本該帶些少年氣,他卻總蹙著眉,說話慢條斯理,倒像位飽讀詩書的老夫子。
我忍不住偷偷打量他:劍眉星目,鼻梁挺直,隻是嘴角總抿著,少了幾分同齡人的活絡。心裏暗忖,若在山下的私塾裏,這般少年老成的模樣怕是要被同窗打趣。可此刻聽他耐心解釋著門規戒律,連哪個時辰該去藏經閣借哪類典籍都細細叮囑,忽然覺得這樣的穩重實在難得。他不像家中兄長那般把我護在羽翼下,卻會在我踩空石階時不動聲色地扶一把,會在講解心法時特意放慢語速,這般恰到好處的照顧,倒讓我這初來乍到的小師妹少了許多局促。
正說著,就見小靈抱著個竹編書篋從月亮門跑了過來,她的翠綠裙擺掃過青苔,帶起一串細碎的露珠。“竹師姐,這是你要的東西!” 書篋裏鋪著柔軟的錦緞,整齊碼著空白的宣紙、狼毫筆、鬆煙墨,最底下還壓著塊暖玉鎮紙,觸手溫涼。小靈獻寶似的掀開另一個布包:“這是師父讓膳房做的茯苓糕,說你練功用得多,墊肚子正好。” 我捏起塊糕點,清甜的香氣混著墨香鑽進鼻腔,心裏明鏡似的 —— 這些哪裏是小靈能想到的,定是師父悄悄吩咐的。
接下來的三日,大師兄幾乎形影不離。寅時的觀星台寒風刺骨,他會提前在我蒲團下墊上厚棉墊;講解劍法時見我握劍的手發顫,便折了段柳枝當教具,一遍遍示範手腕翻轉的弧度。有次我練《清心訣》時走火入魔,靈力在體內亂竄,是他及時按住我的百會穴,用自身靈力引導著平複氣息,額角滲出的汗珠滴在我手背上,滾燙得驚人。
這期間我發現,演武場上的師弟們見了大師兄,都會恭恭敬敬地行禮;藏經閣的老管事見他來,總會額外多遞兩卷孤本;連灶房的師父,都會在他的食盒裏多放個白麵饅頭。有次忍不住問他:“師兄,大家怎麽都這般敬你?” 他正在幫我修補被劍劃破的袖口,聞言抬頭笑了笑:“不過是師弟們抬舉。當年我剛上山時,也是這般被師兄們照拂的。” 針腳在布麵上遊走,整齊得像列隊的士兵,我忽然懂了 —— 所謂敬重,從來都是代代相傳的善意。
如此一來,我倒也心安理得地受了他的照顧。就像此刻他正為我講解星象圖,指尖點過 “紫微垣” 時,陽光在他長長的睫毛上跳躍,我忽然覺得,這清風崖的暖意,一半在師父的湯碗裏,一半在師兄的護持中。
說起師父,那日我路過他的書房,聽見二師兄在裏麵訴苦,說練劍時傷了筋骨。本以為會受斥責,卻見師父從袖中取出個青瓷瓶,聲音依舊淡淡的:“這藥膏每日敷三次,莫沾生水。” 待二師兄歡天喜地地出來,我進去收拾茶盞,竟見師父對著銅鏡,小心翼翼地用鑷子拔去鬢角新添的白發。見我進來,他慌忙把鑷子藏起,耳根卻悄悄泛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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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般反差讓我暗自偷笑 —— 原來這位外表如寒玉的上仙,竟是副熱心腸。他對我似乎格外柔和些,講解心法時會親自為我扶正姿勢,偶爾還會問起:“今日的四神湯,要不要加些蓮子?” 我總疑心是那日的湯起了作用,畢竟 “吃人的嘴短”,想來神仙也不例外。直到有次深夜練劍歸來,見師父的窗內還亮著燈,隱約望見他正對著幅畫像出神,畫中女子眉眼間竟與我有幾分相似。那時才隱約明白,或許師父的溫柔,從來都不止因一碗湯,而是藏著更深的期許。
隻是那位曾引我去廚房的素衣師姐,卻像滴入泉中的墨,悄無聲息地沒了蹤影。晨練時眾弟子列隊於演武場,我掃過整齊的白衣隊列,沒見她的身影;晚課時藏經閣裏燭火通明,我踮腳望過一排排書架後埋頭苦讀的背影,依舊尋不到那抹素色;就連每月初一的集體誦經,她也從未出現在大殿的蒲團陣裏。
我曾偷偷問過小靈:“帶我做湯的那位師姐,是下山雲遊了嗎?” 小靈正為我研磨的鬆煙墨頓了頓,翠色的眼珠轉了轉:“師姐?哪個師姐?” 見我描述起素衣白裙、說話時總愛用指尖輕點唇角的模樣,她忽然拍了下額頭:“你說的是素心師姐吧?她向來不愛湊群,平日隻在藥廬侍弄草藥呢。”
可我去藥廬采過三次山藥,隻見滿園藥草間立著位佝僂的老藥童,從未見過半分人影。那位師姐分明是好心腸,當日在廚房低聲提點 “師父愛喝湯” 時,眼尾的笑意比灶火還暖,若不是她,我哪能那般順利通過試煉。如今連句道謝都未曾說過,心裏總像壓著片未幹的藥渣,時時泛起些微澀的牽掛。
時間在晨鍾暮鼓聲裏溜得飛快,轉眼便過了數月。先前還蔥蔥蘢蘢的清風崖,不知何時被秋風染了色。演武場邊的老槐樹落了滿地碎金,觀星台的石階縫裏鑽出幾株頂著白絨的蒲公英,連往日叮咚作響的清泉,都添了幾分清冽的涼意。山上的秋天總比山下早來半個月,晨起推窗時,常能看見楓葉林的紅霧漫過院牆,像誰打翻了胭脂盒。
我日日跟著師父學道,從《清心訣》的吐納之法到五行八卦的推演,從辨識草藥的藥性到禦劍飛行的入門,心裏漸漸有了些丘壑。師父教我練劍的地方,選在山後的楓葉林。漫山遍野的楓葉紅得像燃著的火,風過時嘩啦啦作響,卷起的葉瓣落在他玄色的法袍上,倒給他素來清冷的臉頰添了幾分暖意。
他教劍時極認真,連眉峰都蹙得比平日緊些。“腕要沉,肘要抬,” 他總愛握著我的手腕糾正姿勢,指腹的薄繭擦過我手背上的青筋,“這招‘流風回雪’,講究的是借力打力,不是硬拚。” 有次我急著求成,劍尖偏了半寸,他竟讓我對著樹幹重複刺了百遍,直到暮色染紅劍穗,才肯點頭:“再來一次。” 這般嚴苛模樣,配上他偶爾因我笨拙而抿起的嘴角,竟生出幾分說不出的可愛。
我最盼的是他從背後把著手教劍的時刻。他的胸膛貼著我的後背,溫熱的氣息拂過我的耳畔,握著我手腕的力道不重,卻帶著不容錯辨的沉穩。“轉腰時要像風中的柳,” 他的聲音混著楓葉的簌簌聲,“不是讓你把自己擰成麻花。” 我憋著笑依言轉腰,能感覺到他胸膛的震動,像春日融雪時的山澗,親切得讓人心頭發軟,那份藏在嚴苛下的寵溺,比山澗的清泉還要溫潤。
許是心裏揣著這份盼頭,我學得分外認真。每日寅時便去楓葉林練劍,露水打濕了裙擺也渾然不覺;夜裏對著劍譜琢磨招式,燭火燃盡了三根還毫無睡意。這般刻苦倒換來了飛快的進步,師父教過的劍法,我總能在次日清晨練得有模有樣。
隻是他教完一套劍法,總要讓我自己揣摩一日,第二日便指派位師兄來陪練。大師兄陪練時最是耐心,會用木劍輕輕磕我的劍脊:“師妹,這裏該留三分力。” 七師兄則愛逗我,常故意賣個破綻引我進攻,待我劍招用老了才笑著避開:“心急吃不了熱豆腐。” 十師兄話最少,卻總在我力竭時遞過裝著溫水的竹筒,眼底帶著不善言辭的關切。
周而複始的陪練裏,我最盼的還是師父親自教劍的日子。晨起對著銅鏡綰發時,會偷偷猜今日他會教哪套劍法;路過楓葉林時,會留意他常坐的那塊青石是否擦得幹淨;連煲四神湯時,都忍不住多加些他愛吃的蓮子。
陪練的師兄起初是輪流來的,後來漸漸少了些。許是陪我這個功夫尚淺的師妹過招實在無趣,三師兄練了兩次便托詞要去藏經閣抄經,五師兄則說被師父派去山下曆練,到最後常來的,隻剩大師兄、七師兄和十師兄。
其中最積極的要數七師兄。他總像陣旋風似的衝進楓葉林,絳色的劍穗在紅楓間翻飛:“小師妹,今日咱們試試新招?” 七師兄的身手在清風崖是數一數二的,據說十五歲時便在門派大比中奪了魁,劍招快得像閃電,卻總在與我過招時留著七分力。有次我不慎被劍風掃到發髻,他竟紅了臉,連連作揖:“師妹恕罪,我不是故意的。” 惹得旁觀的十師兄都忍不住笑出了聲。
楓葉又落了一層時,我望著七師兄遞過來的木劍,忽然明白,清風崖的暖意,除了師父的教導、大師兄的照拂,原來還有這般藏在玩笑裏的關照。隻是不知那位素心師姐,此刻是否也在某處藥廬裏,望著窗外的紅葉,想著誰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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