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4章 昭陽宮夜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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禦書房鎏金獸爐飄出的龍涎香漸次稀薄,青銅漏壺裏的浮箭已逼近申正三刻。我與劉辰相對而坐,案頭攤開的《鹽鐵論》被燭火染成蜜色,他指尖無意識摩挲著奏折上褪色的朱批,忽然輕笑出聲:“若不是這銅漏催命,倒真想與你論到月上中天。”
案角的西洋自鳴鍾突然發出清脆報時,驚得他猛地起身,玄色龍袍掃落半卷《周官新義》。“糟了!” 他額前碎發隨著動作輕顫,玉冠上的東珠撞出細碎聲響,“這第七日大宴,若讓滿朝文武見著朕失約,怕是又要多幾道‘勤政愛民’的諫章。”
我望著他慌慌張張整理玉帶的模樣,不禁想笑,終於還是忍住了。自奪回批閱權那日起,禦案頭堆積的《起居注》已由三寸厚增至尺餘,唯有此刻眼底跳動的雀躍,仍帶著未脫的稚氣。
穿過暮色漸濃的回廊,他忽然攥住我手腕。繡著十二章紋的廣袖掠過雕花木窗,驚起簷下白鴿撲棱棱的振翅聲。“這次宴席特意命禦膳房做了江南鰣魚,還有你提過的碧螺春茶點。” 他側頭時,發間龍紋金步搖晃出細碎金光,“可別再像上次那樣,隻顧著與禮部侍郎談經史,連朕敬的酒都晾成了涼茶。”
昭陽宮的琉璃燈盞次第亮起,將漫天晚霞都映成了流動的胭脂。劉辰的笑聲混著遠處傳來的鍾磬聲,恍惚間竟真如簷下春燕,帶著刺破宮牆的鮮活生氣。
昭陽宮朱紅廊柱纏繞的金線在燭火下流轉生輝,鎏金獸首銜著的明珠燈垂落千道華光。當劉辰玄色袍角掃過白玉階時,兩側丹墀下驟然響起衣袂摩擦的窸窣聲 —— 三百六十盞琉璃宮燈同時被點亮,映得滿殿後妃的翟衣霞帔宛如雲霞翻湧,百官蟒袍玉帶間的犀角、翡翠在光影中忽明忽暗。
“宣樂 ——” 尖細的嗓音刺破凝滯的空氣。劉辰抬手將九龍冕旒按回原位,鎏金冕珠隨著動作輕晃,在他眉骨投下細碎的陰影。他屈指叩擊嵌寶龍紋案幾,玄色袖擺掃過盛滿夜光杯的冰盤,“讓朕瞧瞧,這次教坊司又排了什麽新曲目?”
忽而,羯鼓轟然如春雷乍響,十二麵描金羯鼓自穹頂垂下,鼓麵蒙著的西域駝皮泛著琥珀光澤。樂師們執起鑲玉鼓槌,槌頭纏裹的孔雀翎隨著鼓點震顫,將絲竹聲震得如碎玉般迸濺。十二名舞姬踏著雲頭履自帷幕後轉出,她們鬢間的珍珠步搖隨步伐輕顫,撞碎琉璃宮燈灑下的光斑,仿佛千萬點流螢在殿內翩躚。
藕荷色披帛裹著纖腰,在鼓點中翻飛出流雲般的弧度。當羯鼓重拍如雷霆劈落,十二人同時旋身,披帛化作十二道飛虹,廣袖舒展間,竟在光影中凝成綻放的蓮。為首舞姬足尖輕點鋪著波斯絨毯的地磚,如蝴蝶停駐枝頭,廣袖如驚鴻掠水般舒展,腕間銀鈴與編鍾應和,清脆的聲響似山間清泉叮咚。原本雄渾激昂的 “秦王破陣樂”,在她的演繹下,化作繞指柔腸,百轉千回。
後排官員們被這舞姿樂聲所攝,紛紛躬身向前,玉帶鉤在動作間相互碰撞,發出清越的叮咚聲,與樂聲、鈴聲交織,在雕梁畫棟間回蕩。後妃們手持鮫綃團扇,屏氣凝神,眼中映著舞姬們流轉的衣袂,鎏金護甲無意識地劃過檀木扶手,留下淺淺痕跡。整個大殿仿若沉浸在一場奢靡綺麗的夢境中,燭火搖曳,樂舞翩躚,盡顯皇家夜宴的奢華與風雅。
鎏金酒樽在眾人手中流轉,我強扯出一抹笑意,指甲卻深深掐進掌心。琉璃燈映得滿殿朱紫鬢影搖紅,羯鼓聲震得穹頂蟠龍金紋仿佛都在震顫,可眼前晃動的酒光人影,總與昨日奏章裏 “餓殍盈野” 的血字重疊。當舞姬們的銀鈴踏碎節拍,我分明聽見千裏之外,災民敲擊破碗的嗚咽正混著駝鈴般的羯鼓,在耳膜深處轟鳴。
“大人這杯可要罰!” 戶部侍郎醉醺醺的臉湊近時,我瞥見他腰間新換的羊脂玉墜 —— 那該是能換十石糙米的價錢。他身後,貴妃腕間的東珠隨著笑聲輕顫,而這每顆渾圓的珠子,都像極了昨日城郊凍斃孩童尚未闔上的瞳孔。十二名舞姬旋成的蓮陣愈發急促,廣袖翻飛間,我仿佛看見黃土地上,襤褸的衣袖正被寒風撕扯成碎片。
羯鼓餘韻尚未散盡,十二名舞姬斂衽退至殿角,劉辰執起嵌夜明珠的鎏金酒樽,燭火在珠麵折射出璀璨光暈。“今日盡興,當飲此杯!” 他朗笑出聲,九龍冕旒隨動作輕晃,撞碎滿殿琉璃燈影。眾臣和妃嬪們慌忙起身,玉笏相擊、金釵碰撞,此起彼伏的 “陛下聖明”“吾皇萬歲” 裹挾著醇酒香氣,將鎏金蟠龍柱都熏得朦朧。
唯有太師魏賢舉杯時,袖口露出的暗紋蟒袍微微發顫。這位二朝老臣的假笑像敷在臉上的鉛粉,眼角皺紋裏藏著經年算計,渾濁的眼珠掃過龍椅時,閃過一絲不易察覺的陰翳。我瞥見他握著犀角杯的指節泛白,杯沿的雲紋正抵著那道因批紅多年磨出的老繭 —— 如今禦案朱批已換了主人,即便六部樞要仍在他股掌之間,這失卻的朱砂筆,終究成了紮在他心口的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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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年前那夜,先帝榻前燭火搖曳如泣,尚在總角之年的劉辰,被魏賢枯瘦如按在遺詔之上。彼時誰能料到,這看似莊重的托孤之舉,竟成了權傾朝野的開端?自那以後,巍峨宮闕裏日日笙歌,天子沉溺於絲竹軟玉,朱批字跡從工整娟秀,漸漸化作醉後淩亂的墨痕。而魏賢手中那支代擬公文的筆,就像無形的鎖鏈,將整個朝堂鎖得密不透風。
多少忠良之士,在這場權力旋渦中折戟沉沙。禮部尚書被投入暗無天日的大牢,寧咬碎舌根也不願向奸佞低頭,那噴濺在青磚上的熱血,至今想來仍觸目驚心;邊關老將身披百戰傷痕,卻因十二道金牌匆匆返京,一頂 “莫須有” 的罪名扣下,轉瞬便沒了性命。宮城之外的菜市口,鏽跡斑斑的鍘刀不知飲盡多少冤魂血淚,即便寒冬飄雪,那股血腥味也久久不散。
如今的朝堂,官服顏色成了站隊的無聲宣言。緋袍官員們捧著厚禮,諂媚地慶賀魏賢壽辰,玉帶相撞發出的清脆聲響,聽著格外刺耳;青衫小吏因政見不合,含淚跪辭大殿,嗚咽聲裏滿是無奈與悲涼。這兩種聲音交織在一起,將世態炎涼演繹得淋漓盡致。那些心懷壯誌的兒郎,在魏賢眼中不過是棋盤上的棋子,生死榮辱,全看是否順從其意。
那些曾被視為 天之驕子 的科舉精英們,其宦海沉浮的軌跡往往呈現出令人唏噓的荒誕性 —— 經天緯地的才學與安邦定國的韜略,在權力傾軋的現實麵前時常淪為次要籌碼。決定他們仕途走向的核心要素,並非殿試策論中展現的治國良策,亦非地方任上積累的民生政績,而是在派係林立的朝堂之上,能否精準判斷權力格局的微妙平衡,並在關鍵節點選擇足以依托的政治陣營。
下首新麵孔楊大人舉杯的姿態格外講究,象牙笏板微垂三分,青玉腰帶扣泛著冷光。他淺抿美酒時,下頜線繃得筆直,嘴角笑意不達眼底,倒像是用墨線精心勾勒的麵具。當劉辰笑問他對新稅製的看法,這人垂眸作揖,袍角紋著的海水江崖暗紋翻湧如潮:“陛下聖裁,臣唯有俯首效命。” 話落時,他指尖無意識摩挲著袖中藏的翡翠扳指,那抹綠意映得他眼底深潭般的城府愈發難測。
此人原是新晉重臣楊笠,他的女兒雖然貴為皇後,可是他一直被排擠在外朝,很難受聖寵,如今皇帝親召他回朝,怕是日後多有仰仗。我竹家的府邸不知何時成了楊府,我還懷疑這楊大人怎麽如此清貧,府邸遠不及竹家在時那般奢華,原來是此人眼光長遠,城府極深,故意以清廉示人。
隻見他麵含笑意,恭敬行禮,可袖中翡翠扳指的寒光,卻與魏賢犀角酒杯上的暗紋無聲對峙。這看似平靜的宴會之下,藏著多少暗流?而我望著高坐上強作歡顏的劉辰,想起幼時那個純真無憂的少年,心中泛起一陣酸澀。不知在這場權力的博弈中,我們又將走向何方,是攜手破局,還是被這滔天巨浪徹底淹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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