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9章 曼陀羅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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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帳幔低垂,將東宮寢宮的燭火濾成一片朦朧的暖黃。柳清風半陷在錦被裏,方才還沉滯的呼吸陡然急促起來——竹十葉正俯身替他掖被角,鬢邊的銀簪垂落,掃過他手背上的皮膚,涼絲絲的,卻像火星子般燙得他心口一顫。
    他幾乎是憑著本能抬手,猛地攥住了她的手腕。力道之大讓竹十葉低呼一聲,身子不由自主地向前傾,下一秒便被他借著這股勢頭拽進懷裏。錦被被攪得翻卷起來,他順勢一滾,將人牢牢按在身側的褥子上,手臂像鐵鎖般環住她的腰,將臉深深埋進她頸窩。
    外間守著的內侍們連大氣都不敢出,廊下的更漏滴答作響,卻襯得寢殿裏愈發安靜,隻聽見柳清風發緊的喉間漏出的粗喘。他的手在她後背胡亂地摩挲著,像是要確認這具身體的溫度是否真切,指腹碾過她衣料上繡的纏枝紋,又猛地收緊,將她往自己懷裏按得更緊。
    “別動……”他的聲音啞得像被砂紙磨過,帶著剛從夢魘裏掙脫的混沌,“就在這,別走開。”
    竹十葉被他勒得骨頭都發疼,卻能感覺到他胸腔裏劇烈的起伏,還有抵在她腰間的膝蓋,正微微發顫。方才她不過是轉身想去喚侍女換盆熱水,不過幾步的距離,竟讓他驚成這樣——他大約是又做了噩夢,夢裏定是她又像前幾日那般昏沉不醒,任他怎麽喚都不應。
    燭火在帳外跳動,將兩人交疊的影子投在藕荷色的帳麵上,像幅被揉皺的畫。柳清風的呼吸漸漸平穩些,卻依舊不肯鬆勁,鼻尖蹭過她耳垂,沾著些微冷汗,帶著他身上獨有的龍涎香,混著她發間的玉蘭氣息,纏成一團解不開的綿密。
    “我沒走。”竹十葉抬手,輕輕撫過他汗濕的鬢角,指尖觸到他緊繃的下頜線,“就在這兒守著你呢。”
    他悶哼一聲,將臉埋得更深,唇瓣擦過她頸間的肌膚,帶著點滾燙的溫度。被褥間的暖意裹著兩人,他能清晰地聽見她的心跳,隔著薄薄的衣料,一下一下,成了此刻最安穩的鼓點。方才夢裏的驚懼還未散盡,可懷裏的人是暖的,是會回應他的,這便足夠了。
    他就這麽抱著,連眼皮都懶得抬,仿佛隻要鬆開一絲縫隙,懷裏的人就會像晨露般蒸發。帳外的更漏又敲了一聲,他卻隻收緊了手臂,在她發間蹭了蹭,像隻尋到歸宿的獸,終於肯在這片刻的安穩裏,卸下所有防備。
    “你的傷口還疼不疼?”柳清風的聲音放得輕緩,目光落在竹十葉的手腕處,帶著些不易察覺的擔憂。
    “不疼,一點都不疼!”竹十葉連忙搖搖頭,下意識地將手腕往袖子裏縮了縮,語氣裏帶著幾分刻意的輕鬆。
    “傻瓜,怎麽能不疼?”柳清風輕輕歎了口氣,伸手輕輕拉起他的袖子。布料滑落,露出一截白皙得近乎透明的手臂,手腕上那道褐紅色的刀痕仍清晰地臥在皮肉上,邊緣雖已結痂,卻依舊看得人心裏一揪。
    “我不要緊,師父,你沒事就好……”十葉緊緊伏在柳清風肩頭,壓抑許久的哭聲終於崩裂開來,滾燙的淚珠子砸在他的衣襟上,洇出一小片深色的濕痕。這些日子裏,被構陷的委屈、獨自涉險的惶恐、見不到師父的焦灼,像一團團亂麻纏得她喘不過氣,唯有此刻貼著師父溫熱的身子,聞著他身上清冽的竹香,那顆懸了許久的心才總算落回實處——就像迷路受傷的孩子撞進母親懷裏,所有的堅強都瞬間卸了防,隻剩全然的依賴。
    一旁的葛正瞳望著這幕,喉間像堵了塊浸了酸水的棉絮,澀得他鼻尖發緊。他別開眼,指尖無意識地攥緊了袖角——他何嚐不知,自己縱是掏心掏肺,也走不進十葉心裏那片隻屬於柳清風的地方。她看柳清風的眼神,是他從未得到過的、帶著全然信任的光,那光裏的分量,他再努力也仿不來。
    終究是看不下去這刺心的親近。葛正瞳默不作聲地轉身,腳步放得極輕,悄悄退出了殿門。殿外風涼,他漫無目的地走著,不知不覺竟踱進了魔宮的聖魔花園。
    這處是魔界少有的清雅地,此時恰逢曼陀羅盛放。一簇簇黃色的花朵擠擠挨挨,花瓣舒展得像揉皺又燙平的錦緞,層層疊疊間泛著柔潤的光,風過處,連香氣都帶著幾分妖異的甜。可葛正瞳望著那片灼灼的黃,眼底卻沒半分賞景的心思。
    他總想起初見十葉的那一日。
    彼時他剛在酒肆外教訓了幾個欺壓百姓的惡奴,轉身踏進門時,眼角餘光先撞進一抹素白。臨窗的位置,她正靜靜坐著,手裏捏著半盞未動的茶,目光落在他身上,卻又不像在看他——許是在看方才那場鬧劇的收尾,又或許隻是恰好抬眼。陽光斜斜淌過窗欞,落在她鬢邊,襯得那身洗得幹淨的布裙都透著股不染塵的清潤,周遭酒客的喧囂、杯盞的碰撞,仿佛都成了模糊的影子,獨她立在那裏,亮眼得像早春剛抽芽的竹,帶著種渾然不覺的鮮活。
    他後來才知,那日在場的不少男人都偷偷打量過她,說這姑娘清雅得讓人過目難忘。可他記掛的,是自己一踏進門時那瞬間的怔忡——心裏像被什麽軟物輕輕撞了下,暖烘烘的,目光便再移不開,連方才打跑惡奴的意氣,都淡了幾分,隻剩想多看她一眼的念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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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再後來她入了宮,日子卻總不太平。魏皇後視她為眼中釘,明裏暗裏使了多少陰招,甚至動了詛咒的邪術。他怕她遭殃,夜裏悄悄繞到重華宮,將繪好的避塵符藏在她床底的磚縫裏,那符能擋些陰邪,他隻盼著能護她幾分,哪怕她永遠不會知道是誰放的。
    她被構陷打入冷宮那回,他急得幾夜沒合眼。怕那些依附魏皇後的魔族死士趁機下手,他索性尋了張易容符,扮成個瘸腿的老太監,守在冷宮牆角那棵老槐樹下。有夜真來了兩個黑衣人,他忍著身上舊傷的疼,拚力打退了,手心磨出了血,也隻敢等天快亮時,才佝僂著背悄悄離開。轉頭又怕她在冷宮裏熬不住,連夜托夢給劉辰,在夢裏捏著他當年欠的人情逼他:“十葉姑娘是被冤枉的,你若還有幾分良心,就去冷宮看看她!”
    就連她為了見魏立秋,冒險隱身闖天牢那回,他也是提前幾日就坐不住。天牢裏的機關暗哨他熟,知道哪幾處最險,是能要人命的死陣。他不敢聲張,隻暗中遣了最信得過的手下,借著檢修的由頭,悄悄改動了那幾道機關的觸發點,讓危險減了大半。
    這些事,他從來沒盼著她知曉。她心裏裝著誰,他大約是清楚的,從來沒有他的位置。可那又如何?他隻盼著她能順遂些,少受些苦,哪怕她永遠不知道,曾有人這樣在暗處,為她擔了多少心,做了多少事。隻要她好好的,就夠了。
    這三界的情愛,又何嚐不是一種比聖魔花園裏的曼陀羅更惑人的毒。
    曼陀羅的迷亂,是花葉間藏著的妖異香氣,聞著甜,入了骨才知蝕心,可終究有解藥能解,有痕跡可尋。可這情愛不同,它來時從無征兆——或許是某一眼的相顧,或許是某一刻的相護,像風過水麵起了漣漪,悄無聲息就漫進心裏。
    它不似曼陀羅那般帶著明晃晃的危險,反倒裹著軟暖的糖衣。是念著一個人時,心頭那點甜;是見著他時,眼裏藏不住的光;是哪怕知道他心裏沒有自己,也甘願在暗處為他撐一把傘的傻。可就是這點甜,這點暖,這點傻,纏得人掙不開。
    等到發覺時,早已入了骨。見不到時是剜心的念,見到了又怕觸不可及的疼,明明知道這份情或許換不來半分回應,卻偏生舍不得放。它不像毒,卻比任何毒都難戒,讓人在歡喜與酸澀裏反複沉溺,哪怕清醒著知道是迷障,也甘願被這迷障困住,甘之如飴。
    葛正瞳早聽說過父親心裏那樁執念——那位被安置在冰屋裏的神仙姐姐。父親為了她,哪怕明知她已是油盡燈枯的模樣,依舊心心念念地護著,甚至不惜破例犯了仙魔之間多年的約定,也要將人留在魔宮。隻是他自始至終沒見過那位仙子,隻遠遠聽過冰屋周圍終年不散的寒氣,對父親這份近乎偏執的在意,總存著幾分說不清的疑惑。
    可近日聽聞的事,卻讓他那份疑惑裏又摻了些探究。竟說是竹十葉的血,讓那位沉眠多年的仙子醒了過來?
    他忍不住琢磨起來。到底是怎樣一位仙子,能讓父親這般大費周章?是生得如何驚絕,還是與父親有著怎樣深的牽絆,才值得他賭上魔宮的安穩去維係?
    更讓他費解的是竹十葉。她不過是個看似尋常的姑娘,先前在宮裏受了那般多委屈,也沒見她有什麽異處。可為何偏偏是她?成百上千名少女的血都沒能奏效,她一人的血卻有這般奇力。她到底是什麽來頭?這看似普通的皮囊下,藏著怎樣不為人知的秘密?
    葛正瞳揣著滿心思緒在聖魔花園裏慢踱,方才那兩個疑問在心裏轉來轉去,腳下便不覺越走越深。周遭的曼陀羅花漸漸稀疏,取而代之的是幾叢開得潑潑灑灑的魔界紫菀,風過處,花影搖搖晃晃,倒讓這僻靜處添了幾分幽趣。他正覺此處偏了,抬腳要回身往回走,眼角卻先撞進一抹粉。
    抬眼時,不由得頓住了腳步。
    眼前立著位女子,穿一襲粉白紗裙,裙擺上繡著細碎的銀線花絡,風一吹,紗裙便輕輕揚起,像籠著層淡粉的雲。她頭上簪著各式珠花,紅寶石的、珍珠的,攢得繁盛卻不顯俗豔,反倒襯得鬢邊肌膚愈發瑩白。再看麵容,竟是比頭上的花還要嬌豔幾分——眉如遠山含黛,眼若秋水橫波,唇角微微彎著時,頰邊漾出兩個淺淺的梨渦,明明是明豔的長相,眉宇間卻透著股難掩的清雅,品貌實在不凡。
    葛正瞳見過竹十葉的清麗,是山間未染塵的竹,透著疏朗俊秀;可眼前這女子的迷人,卻另有一番滋味,像春日裏開得最盛的桃花,豔得鮮活,又雅得剔透。他心頭微動,竟莫名想起“仙女下凡”的話來——或許傳說裏的仙子,便是這般模樣?
    正怔忡間,那女子似是察覺到他的目光,抬眼望過來,眸光清亮,帶著幾分淺淡的訝異,卻並無半分驚慌,隻輕輕頷首,算是打過招呼。那一眼望來,葛正瞳才覺自己失了態,忙收回目光,略欠了欠身,低聲道:“在下無意驚擾,隻是路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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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女子唇邊笑意淡了些,聲音也輕,像落了片花瓣:“無妨,這花園本就是供人走動的。”說罷,她轉身要走,裙角掃過身側的紫菀,帶起一縷極淡的香氣,不是魔界花草的甜膩,倒有幾分像仙界的玉蘭香。
    葛正瞳望著她的背影,心裏又添了個疑團——這魔宮聖魔花園向來少有人來,尤其這般深的地方,她是誰?為何會在此處?方才那香氣,又為何如此熟悉?
    葛正瞳愣愣神站在那裏,一個丫頭慌慌張張跑步經過,好巧不巧碰到了他。
    嚇得那丫頭“啊!”的一聲驚呼。
    “你跑什麽?後麵有狼追你?”
    那小丫頭撞上來時,抬眼看清是葛正瞳,膝蓋都差點軟了——方才還想說“隻當撞在樹上”,轉臉就見正主是太子,嘴唇都得哆嗦兩下,忙屈膝行禮:“太、太子殿下!奴婢該死,方才跑太急沒瞧清您……”
    葛正瞳見她這副模樣,眉頭鬆了鬆,沒拿架子,隻揚了揚下巴問她跑什麽。小丫頭這才想起正事,慌得直起身,聲音還是發顫:“殿下,是魔尊那邊遣人來報,柳清風上仙不見了!今早去瑤池取露後就沒回,魔尊尋不到人,急著找您商議呢!”
    “柳清風失蹤了?”葛正瞳心下明白柳清風在哪兒,也知道竹十葉在哪兒,隻是不知該如何跟父親說他做的這個事情,萬一父親怪罪可不好辦。方才還帶些閑散的氣場陡然收緊,他轉身就往魔尊殿走,走了兩步又回頭,對還愣在原地的小丫頭道:“前頭帶路,快些。”
    小丫頭忙應了聲“是”,小跑著跟上去,心裏還直打鼓——撞了太子不說,偏是這等急事先撞上來,可別誤了事兒才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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