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清風當初帶著竹十葉隱居桃花穀，本是想著這鄉野之地清淨，既能讓她遠離世間的紛擾，自己和十葉都可以好好修養，修行，後來有了陳虎的事情，柳清風想著又能借著給鄉親們看些小病小痛，慢慢曆練她的醫術——畢竟從前在清風崖，她多是讀書或是跟著師父學習，並沒有多少曆練，親自動手的機會少。哪曾想不過短短幾日，一場問診竟讓她的名聲像投進湖中的石子，漣漪越擴越大，最後竟傳遍了天下。
    看著每日從山外趕來的人越來越多，起初隻是附近村鎮的鄉親，後來連千裏之外的商人、官員，甚至偏遠部族的人都循著消息找來，柳清風倒有些哭笑不得。原本清淨的桃花穀，如今日日人聲鼎沸，若再不做些安排，別說竹十葉沒法安心診病，連穀裏的安寧都要被打破。無奈之下，他隻好重新布下結界，隻在每日辰時到申時打開，既方便求醫的人進來，也能守住穀中的平和。
    結界開放後，桃花穀更熱鬧了。每天天不亮，山門外就排起了長隊，來的人大多帶著疑難雜症——有被頑疾折磨多年的老人，有遍尋名醫無果的婦人，還有抱著病弱孩童的父母，每個人眼裏都揣著最後一絲希望。竹十葉倒沒覺得麻煩，依舊耐心地望聞問切，隻是偶爾會在診完最後一個病人後，揉著發酸的手腕對柳清風笑：“沒想到會有這麽多人來。”
    而那“種一棵桃樹”的規矩，其實源於竹十葉的一句無心之語。起初有病人診完病後，總想留下些銀錢或謝禮，竹十葉不願收，便笑著擺手：“不用謝我，若是不嫌棄，就幫穀裏種棵桃樹吧，等來年開花，看著也熱鬧。”沒想到這話竟被記在了心裏，後來再來的病人，診完病後都會主動扛著鋤頭，在穀外或山道旁種下一棵桃樹苗，有的還會細心地掛上小木牌，寫上自己的名字和種下的日子，算是給桃花穀留個念想。
    日子在問診與種樹的循環裏悄悄溜走，不知不覺便是數年。起初隻是穀外零星幾棵桃樹，後來山道旁、山腳下，甚至半山腰都種滿了。每到春天，粉色的桃花便沿著山勢蔓延開來，從山腳一直開到山頂，風一吹，花瓣像雪一樣簌簌落下，連空氣裏都裹著清甜的花香。從前人們隻知“大荒山上有桃花穀”，如今再提起大荒山，人人都會笑著說：“那不是桃花山嘛！滿山的桃樹，都是來求醫的人種下的，好看得很呢！”
    葛正瞳指尖抵著微涼的玉案，力氣大的像是要錐破那玉石一般。柳清風帶走竹十葉時那般幹脆，連一句道別都吝於留下，獨留他對著空蕩的寢宮，心裏像是被塞進半塊冰——一半是對柳清風不告而別的無奈，另一半是連竹十葉去向都無從知曉的憤恨，悶得他連呼吸都發沉。
    後來他攥著最後一絲底氣，拉著父親在書房徹夜商量對策，想著哪怕要與柳清風對峙，也要把人尋回來。可燭火燃盡第三支時，父子倆才驚覺，對方從始至終都沒把他們放在眼裏，根本無需費心思對付。這份無力感像潮水漫過胸口，讓他想起對竹十葉的心意——那些夜裏反複斟酌的表白，那些想好了要在春日曼陀羅花下說的話，到最後竟成了笑話，因為那個人早已從他的世界裏徹底消失，連讓他開口的機會都沒留下。
    那之後，他踏遍了清風崖的每一寸岩石，連崖底終年不化的積雪都翻找過；後來又闖了仙界，托了相熟的仙官打聽，可竹十葉和柳清風就像人間蒸發了一般，連半點蹤跡都尋不到。
    日子一天天熬著，直到某個暮春午後，葛正瞳實在悶得發慌，便又踱去了往日尋歡作樂的花月樓。他靠著窗邊的軟榻，麵前的酒壺倒了一半，酒液順著杯沿往下淌，他卻沒心思碰。就在這時，鄰座傳來的談話聲裏，忽然飄進了“竹十葉”三個字——這一次，她不再是宮裏那位遙不可及的皇後，而是成了民間百姓口中的傳說。
    身旁的花魁見他神色落寞，便嬌滴滴地端著酒杯湊過來，軟聲道：“葛公子，別愣著呀，陪奴家喝一杯嘛。”葛正瞳卻抬手推開了那杯酒，語氣裏滿是倦怠，又帶著一絲連自己都沒察覺的期待：“要是樓裏有誰長得像竹十葉，不管是幾分像，都領來陪酒。”
    這話剛落，花魁就掩著唇笑了，故意調侃道：“公子說的，莫不是桃花穀的那位竹十葉姑娘？聽聞那位姑娘生得天下無雙，一雙眼睛比春日的桃花還亮，而且醫術更是神乎其神，治好了不少疑難雜症，如今民間都叫她‘竹神醫’呢！”
    “你說什麽？”葛正瞳猛地坐直身子，一把從花魁手裏搶過酒杯，指腹微微顫抖，聲音也沉了幾分，“哪裏有個竹十葉？你把話說清楚！”
    他當然知道竹十葉醫術非凡，當年在清風崖，她可是神童般的存在，況且她的師父是柳清風上仙，即使在仙界也沒有幾個人不服他的。如今既然能被天下人稱作“神醫”，定是她本人無疑。隻是他怎麽也沒想到，自己苦尋了六界這麽多年的人，竟然一直隱居在人間，就在那個他從未留意過的桃花穀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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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公子這是怎麽了？”花魁被他的反應嚇了一跳，連忙回道，“就在大荒山中的桃花穀啊，這事兒如今天下人都知道，難道公子您竟沒聽過？”
    “少廢話！”葛正瞳哪裏還聽得進其他話，話音未落，他已猛地拂袖起身，腰間的玉佩撞在桌角發出清脆的聲響。他連披風都忘了拿，腳步匆匆地往樓外走，心裏隻有一個念頭——去大荒山，去桃花穀，這一次，他再也不會讓那個人從自己眼前溜走。
    身後的花魁別有深意地望著葛正瞳遠去的背影：“哼！男人！”
    當一道黑煙衝入雲層時，風裹著高空的寒意，在耳邊呼嘯得如同破帛，卻連他眼底半分急切都吹不散——自從在花月樓聽聞桃花穀的消息，他便一刻也沒敢耽擱，連變化的間隙都在盤算，見到竹十葉該先說抱歉，還是先問這些年她過得好不好。
    直到一片粉白撞進眼簾，漫山桃花開得熱鬧，風一吹，花瓣便像雪似的往下落，連空氣裏都飄著清甜的香氣。那就是桃花穀了！葛正瞳連忙收了煙，剛要往穀裏衝，卻被一層透明的結界擋在外麵，手按上去，還能感覺到淡淡的靈力波動。
    “竹十葉！竹十葉你在裏麵嗎？”他急得聲音都有些發啞，一邊喊一邊拍著結界，“我是葛正瞳，你出來見見我好不好？”
    穀內的藥廬裏，竹十葉正低頭給一位老婆婆診脈，指尖剛搭上對方的手腕，耳邊就傳來了那道熟悉的聲音。她的手猛地一抖，指腹蹭過老婆婆的皮膚，連呼吸都漏了半拍。這些年，她躲在桃花穀行醫，早已習慣了平靜的日子，原以為這輩子都不會再聽到這個名字，可此刻，那聲音就像一根針，輕輕刺破了她刻意維持的平靜。
    早在魔界被救之後，十葉就明白了葛正瞳的心思，他根本不隻是想讓她做妹妹。
    “十葉？”柳清風就站在藥廬門口，見她神色不對，順著她的目光往穀口望了望，眉頭瞬間皺了起來，“是葛正瞳？”
    竹十葉定了定神，先安撫好老婆婆，才緩緩起身，朝著穀口走去。越靠近，那道呼喊聲就越清晰，等她走到結界邊，抬眼望去時，心猛地一緊——結界外的葛正瞳，頭發有些淩亂，眼底帶著明顯的紅血絲，身上的衣袍還沾著趕路的風塵，明明比當年清瘦了些，可那雙眼睛裏的期盼，卻比任何時候都要亮。
    她猶豫了片刻，指尖凝聚起一絲靈力，輕輕一點結界。隻聽“嗡”的一聲，結界裂開一道縫隙，剛好能容一人通過。“進來吧。”她的聲音很輕，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複雜。
    葛正瞳幾乎是立刻就衝了進來，腳步踉蹌了一下才站穩。他盯著眼前的竹十葉，眼眶瞬間就熱了——數年未見，她褪去了當年宮裏的拘謹，眉宇間多了幾分溫婉，可握著藥囊的手指修長有力，眼神也比從前堅定了許多，那是醫者獨有的沉穩與堅毅。他張了張嘴，那些在路上反複練習的話，那些壓在心底的思念，此刻卻像堵在喉嚨裏，一個字也說不出來。
    倒是竹十葉先開了口，她側身讓開身後的路，目光掃過穀裏來來往往的病人，語氣平靜卻帶著距離：“你怎麽來了？這裏都是求醫的人，他們身子弱，莫要在這裏喧嘩，擾了他們休息。”
    葛正瞳張了張嘴，最終隻是點了點頭，跟著她往穀內走。腳下的石板路鋪著花瓣，風裏的桃花香縈繞在鼻尖，可他心裏卻七上八下——他終於找到了她，可她的態度如此疏離，接下來等待他的，是她的原諒，還是再一次的拒絕？連他自己都不知道，這場遲了數年的重逢，究竟會走向怎樣的局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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