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6章 情根深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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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風卷著殘留的桂花酒香掠過廊下,十葉跟在柳清風身後往回走,腳步像灌了鉛似的沉重。陸明月要娶一位和自己一模一樣的仙子 —— 這件事像千斤重的石頭,死死壓在她心口,連呼吸都帶著鈍痛。方才宴席散場時,她瞥見雲曦仙子依偎在陸明月身側的模樣,那眉眼間的溫柔,竟和記憶裏畫像上的女子漸漸重合,讓她心頭的疑雲愈發濃重。
她忽然想起十年前那個暮春午後,趁柳清風外出講道,為他整理書房的情景。雕花書架最頂層藏著一幅卷起來的畫,她踩著矮凳費力夠下來,展開時便被畫中女子驚住了 —— 那眉眼、那鼻梁,竟和鏡中的自己有七分相似,隻是畫中人眉宇間帶著淡淡的疏離,一襲月白道袍襯得氣質清冷出塵。那時她年紀尚小,隻當是師父收藏的普通畫作,如今想來,畫中女子分明就是長大後的自己,不,是師父那位早逝的雲曦師姐!
“原來如此……” 十葉喃喃自語,指尖無意識地絞著衣角,布料被擰出深深的褶皺。柳清風當年救她於山匪窩,帶她回清風崖授業,平日裏待她雖不常言語,卻總在她禦劍摔倒時第一時間接住,在她煉廢丹藥時默默重新備好藥材,連她愛吃的蜜漬青梅都常年備在丹房。她曾以為這份偏愛是師徒間的情誼,是自己運氣好,可現在想來,不過是因為她長了一張和雲曦師姐一模一樣的臉。
世上從來沒有無緣無故的愛。這個念頭像根細針,密密麻麻紮進心裏,疼得她眼眶發酸。她想起丹煙師姐看向自己時,眼底總是藏著化不開的敵意,以前隻當是丹煙性子孤僻,如今才恍然 —— 丹煙定是早就知道了,知道她不過是個替身,知道師父心裏裝著的從來都是雲曦師姐,所以才會對她恨之入骨。師父的溫柔、師父的耐心、師父那些欲言又止的瞬間,原來都不是為了她十葉。
走到清風崖的石階下,柳清風忽然停下腳步,回頭看她:“怎麽不跟上?” 月光灑在他身上,勾勒出清瘦的輪廓,可十葉卻覺得他離自己無比遙遠。她張了張嘴,想問的話堵在喉嚨裏,最終隻化作低聲的呢喃:“師父…… 我到底是誰?”
柳清風的眼神暗了暗,卻還是像往常一樣避開了問題:“夜深了,先回去歇息。” 說完便轉身繼續往上走,袖口的銀絲在月光下閃著冷光。
十葉站在原地,望著他的背影,心頭的巨石愈發沉重。她是雲曦師姐的影子嗎?是師父用來寄托思念的替身嗎?為什麽師父不肯告訴她真相?那些破碎的夢境、相似的麵容、丹煙的敵意,還有師父藏在眼底的秘密,像一團越纏越緊的線,將她困在其中,找不到答案,也透不過氣。晚風掀起她的裙擺,帶著山間的涼意,可再涼,也涼不過心底那片驟然升起的荒蕪。
十葉神情恍惚地回到清風閣自己的臥房,推門時指尖碰倒了案頭的青瓷瓶,裏麵插著的幾枝桃花簌簌落了滿地,她卻渾然不覺。往日裏她總借著夜色打坐煉氣,神識清明得能聽見院外竹梢的蟲鳴,可今夜雙腿剛沾到床榻,疲憊便像潮水般將她淹沒。她甚至沒來得及褪去外衫,就這麽蜷縮著躺下,眼睫上還掛著未幹的濕意,竟迷迷糊糊地墜入了夢鄉。
這是她修途以來第一個真正的夢。
起初是無邊的白霧,指尖穿過時帶著細碎的涼意,隱約有琴聲從霧深處傳來,清越如泉水擊石。她循著聲音往前走,霧靄漸漸散開,竟看見了青雲峰的桃林 —— 隻是比如今繁茂百倍,粉白的花瓣鋪了滿地,像落了一場永不消散的春雪。桃林中央的石桌上,放著一隻熟悉的白玉茶盞,正是柳清風日日用來泡茶的那隻。
“清風,這《清心訣》我總練不好,你再教我一遍好不好?”
一個溫柔又帶著些許嬌憨的聲音自身後響起,十葉猛地回頭,隻見桃樹下站著位身著月白道袍的女子,正踮著腳去夠柳清風腰間的玉佩。那女子的側臉映在花瓣裏,竟和鏡中的自己一模一樣,隻是眉眼間的溫柔與靈動,是她從未有過的模樣 —— 是雲曦師姐!
而那時的柳清風,比現在年輕許多,眉宇間還帶著少年人的青澀,他無奈地捉住雲曦的手腕,語氣卻藏著笑意:“都練了百遍了,再偷懶我可要罰你抄經文。” 說話間,他從袖中摸出一顆蜜漬青梅,塞進雲曦嘴裏,“先吃顆梅子提提神,我再教你。”
雲曦含著青梅,眼睛彎成了月牙,伸手摟住他的胳膊晃了晃:“我就知道你最疼我…… 對了,丹煙今日又瞪我了,是不是我上次搶了她的靈草,她還在生氣呀?”
“別理她,小孩子脾氣。” 柳清風抬手揉了揉雲曦的發頂,指尖拂過她耳後的碎發,眼神溫柔得能滴出水來,“等下月仙門大比,我贏了那柄‘流霜劍’,就送給你當生辰禮。”
十葉站在原地,渾身的血液仿佛都凝固了。她看著柳清風望向雲曦的眼神,那是她從未見過的熾熱與專注,沒有半分平日的疏離與隱忍。原來師父的溫柔從不是刻意為之,隻是這份溫柔,從來都不屬於她十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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忽然間,桃林劇烈地搖晃起來,花瓣像瘋了似的往下落,遮住了眼前的景象。等她再睜眼時,場景已然換了模樣 —— 是清風崖的斷崖邊,狂風呼嘯,卷起漫天飛雪。雲曦跪在地上,胸口插著一柄斷裂的長劍,鮮血染紅了她的月白道袍,正一點點滲入雪地。
柳清風抱著她,渾身顫抖,聲音嘶啞得不成樣子:“雲曦,你撐住,我這就帶你去尋大羅金仙……”
“沒用的,清風。” 雲曦抬手撫上他的臉頰,指尖冰涼,“我私自修煉禁術,本就該有此劫…… 隻是可惜,沒能等到你贏回‘流霜劍’……” 她從懷中掏出一幅卷好的畫,塞進柳清風手裏,“這是我畫的自己,要是以後…… 以後你想我了,就看看它……”
話音未落,雲曦的手便垂了下去,眼神永遠地定格在了柳清風臉上。柳清風抱著她的屍體,在風雪裏跪了一夜,雪花落滿了他的肩頭,像結了一層白霜。十葉想走過去,卻發現自己像個透明人,怎麽也靠近不了,隻能眼睜睜看著柳清風將那幅畫緊緊攥在手裏,傷心欲絕。
又是一陣天旋地轉,場景切換到了逃荒的路上。年幼的自己縮在大樹後,渾身是傷,正害怕地發抖。忽然間,一道青色身影從天而降,是年輕的柳清風。他殺了山匪,蹲下身來,目光落在她臉上時,先是震驚,隨即湧上濃濃的悲傷與迷茫。他猶豫了許久,最終還是伸出手,將她抱了起來,輕聲道:“跟我回去吧。”
那一刻,十葉終於明白了 —— 原來師父救她,從來都不是偶然。
“雲曦……” 仿佛柳清風的聲音在耳邊響起,帶著濃濃的思念。十葉猛地睜眼,卻發現自己躺在臥房的榻上,窗外天已微亮,案頭的桃花落了一地。她摸了摸自己的臉頰,全是冰冷的淚水。
那個很長很長的夢,像一場真實的回憶,清晰得仿佛就發生在昨天。可越是清晰,她的心就越疼 —— 原來她真的隻是一個替身,一個承載著柳清風思念的影子。怪不得自己獨得他的寵愛,怪不得他總在她練錯功法時無奈歎息,怪不得他看她的眼神總像隔著一層霧,霧後麵藏著另一個人的模樣。十葉嘴角扯出一抹自嘲的笑,淚水卻順著臉頰滑進衣領,涼得像冰。
她緩緩坐起身,望著窗外初升的朝陽,霞光染亮了半邊天,卻暖不透她冰涼的心。“原來…… 這就是真相嗎?” 她喃喃自語,指尖無意識地摳著榻邊的木紋,“他愛的一直是另一個人。師父和陸師叔…… 竟也是情敵,他們愛過同一個人,而且有可能到現在都是如此?那我呢?我隻是個無關緊要的局外人,是張行走的畫像罷了。”
十葉披了件外衣起身,腳步虛浮得像踩在棉花上。往日裏熟悉的臥房此刻竟有些陌生,案頭那瓶她插的桃花,花瓣落了大半,像極了她此刻支離破碎的心境。直到阿靈端著晨露進來,見她臉色蒼白、眼神空洞,才輕聲喚道:“十葉,你怎麽了?為何去了一趟明月宮,回來就憔悴成這樣?”
“啊…… 沒有。” 十葉猛地回神,慌忙用衣袖擦了擦眼角,強扯出一抹笑意,“我很好,就是昨夜沒睡好。阿靈,我們出去走走吧。”
阿靈將信將疑地望著她,指尖觸到她微涼的手時,還是忍不住皺了皺眉,卻終究沒再多問,隻是輕輕挽住她的胳膊:“好,正好後山的晨霧還沒散,景致好看。”
兩人並肩走出臥房,路過清風閣正廳時,十葉的腳步下意識頓了頓。往日這個時辰,總能聽見柳清風撫琴或是誦訣的聲音,今日卻靜得可怕,隻有簷角的銅鈴被風吹得輕響。她甚至不敢抬頭看那扇虛掩的門,生怕撞見柳清風的眼睛 —— 那雙曾讓她覺得溫暖的眼睛,此刻在她心裏,隻剩滿滿的愧疚與疏離。她攥緊了阿靈的手,幾乎是逃一般地往前走。
一路沉默著走到後山,十葉徑直坐在那塊被晨露打濕的青石上,目光直直地望著遠處的雲海。阿靈在她身邊坐下,撿了片落在肩頭的竹葉,卻沒敢多言。
清風崖的晨霧正緩緩散去,露出底下連綿的人間煙火 —— 集市上的叫賣聲隱約傳來,炊煙像細線般纏繞在屋頂,孩童的嬉笑聲穿透雲層,熱鬧得真切。可這份熱鬧,卻與崖上的世界格格不入。這裏有雲霧繚繞的仙山,有潛心修煉的弟子,有位列仙班的高人,還有一個被 “替身” 二字困住的竹十葉。
風掀起她的裙擺,帶著山間草木的清香,十葉卻覺得窒息。她想起夢裏柳清風對雲曦的溫柔,想起定親宴上陸明月望著雲曦的專注,再想起自己這些年得到的偏愛,每一份 “特殊” 都成了紮心的刺。她抬手按住胸口,那裏疼得厲害,仿佛有塊千斤重的石頭,壓得她連呼吸都要費盡全力。
“阿靈,” 她忽然開口,聲音輕得像要被風吹走,“你說…… 人會因為一張臉,就錯付真心嗎?”
阿靈愣了愣,順著她的目光望向遠方的人間,輕聲道:“真心哪有那麽容易錯付?或許…… 是有我們不知道的緣由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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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葉搖搖頭,指尖在微涼的青石上劃出細碎的紋路,沒再說話。緣由?再深的緣由,於她而言不過是 “影子” 身份的注腳 —— 就像崖間的藤蔓攀附著古木,縱有陽光雨露滋養,終究成不了木本身。晨霧徹底散盡,萬丈霞光鋪灑在她素色的衣袍上,卻連一絲暖意都留不下,反倒讓她看清了掌心因用力而掐出的紅痕,像極了心頭無法愈合的傷口。
阿靈撚著竹葉的手指頓了頓,將葉片輕輕放在風裏,任它打著旋兒飄向雲海:“我們精靈生於草木,不懂人心輾轉的彎彎繞繞,可從前在書閣翻到那本《情樞》時,見上麵寫著‘愛若燭火,燃者是己,照人是餘’。它說一個人的愛意本就該是自足的,你用心去焐熱這份情感,便已完成了愛的全部意義,何必非要在對方的心思裏尋一個憑證?”
“怎麽可能呢?” 十葉終於抬眼,目光裏翻湧著迷茫與執拗,“燭火若隻燃給自己看,那和孤燈有什麽分別?倘若我捧著滿心熱忱走向他,他心裏卻裝著另一人的影子,這份愛不就成了自欺欺人?我寧可轉身離開,也不要做別人情感裏的贗品。”
阿靈歪著頭,指尖拂過青石上的苔蘚,聲音輕得像霧:“可你怎麽判斷那燭火是否也照亮了他?語言是最易折的紙船,行為是可塑的泥偶,人心藏在血肉之後,比最深的寒潭還要難測。你所謂的‘不愛’,或許隻是你未見的深情;你以為的‘替身’,說不定是命運遞來的另一種緣分。”
十葉的喉間泛起澀意,她想起柳清風塞給她的仙果,想起他揉她發頂時的溫度,想起他欲言又止時眼底的波瀾,這些碎片曾是她心頭的光,如今卻都成了模糊真假的霧:“是啊,怎麽判斷?就像清風崖的雲,看著是棉絮般柔軟,伸手去觸卻隻抓到一手空茫。人心比雲更善變,看不見摸不著,連自己都未必能全然洞悉,又何況他人?”
“所以才說‘行勝於言’啊。” 阿靈將散落的發絲別到耳後,語氣裏帶著幾分書生氣的篤定,“他若不愛你,何必在你禦劍摔落時第一時間飛身相護?何必在你煉廢丹藥時默默重備藥材?何必把你愛吃的蜜漬青梅常年擺在丹房?情愛裏哪有平白無故的好,若說這些都是偽裝,那這‘偽裝’未免也太費心神。他對你好時,你便接住這份暖意;若哪天這份好散了,你再轉身也不遲 —— 就像草木遇寒而枯,遇暖而榮,順應時節便是了,何必提前為未到的霜降憂心?”
“可人心不是草木。” 十葉的聲音低了下去,指尖無意識地摳著石縫,“草木的榮枯有跡可循,人心的變卦卻在一念之間。今日他為你折花,明日或許就為別人掃雪;此刻他眼中有你,來日可能隻剩疏離。日子長長久久,誰能保證那份好能恒定如星辰?”
阿靈望著遠處漸漸升起的炊煙,輕聲道:“《情樞》裏還說,‘永恒本就是虛妄’。連天地都有晝夜更迭,四季輪轉,更何況人心?便是當初陸師叔對雲曦仙子的情意,柳師父對雲曦師姐的執念,不也在時光裏釀成了不同的模樣?你即便能剖開他的心,看見此刻的赤誠,也擋不住來日的流轉。既然‘不變’本就不存在,又何必為了一個虛妄的答案困住自己?”
“那該怎麽辦?” 十葉的聲音裏終於泄露出一絲脆弱,像迷路的旅人在濃霧裏尋不到方向,“難道就憑著一份不確定的好,賭上自己的真心嗎?”
“遵從你自己的心就好。” 阿靈撿起一片被風吹落的桃花瓣,放在十葉掌心,“別人的心是不可知的深淵,可你自己的心是清明的鏡。它告訴你歡喜,你便享受這份歡喜;它告訴你不安,你便靜待這份不安散去。就像我們精靈順應草木的枯榮,你順應自己的心意,便是對愛情最好的成全。”
十葉望著掌心的桃花瓣,忽然重重點了點頭。霞光穿過花瓣的紋路,在她眼底投下細碎的光 —— 原來那本被她棄置在書閣角落的上古奇書,早已把人心的謎題解透。
她從前潛心道法,精研醫術,苦練武功,以為勘破天地法則便能明辨一切,卻不知最該參透的,是自己胸腔裏那顆跳動的真心。
她不由得望向阿靈,眼底泛起敬佩:阿靈竟能將書本裏的道理說得如此通透。可轉念一想,又替阿靈生出幾分悵然 —— 阿靈讀遍了世間情書,卻終究像隔著琉璃看火,能描述暖意,卻永遠嚐不到愛情真正的溫度。
風又起,將兩人的低語卷向雲海,崖下的人間依舊熱鬧,而十葉的心湖,終於在這場關於愛的哲思裏,泛起了一絲久違的漣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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