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舟的艦橋籠罩在一種緊繃的寂靜中。
    主屏幕上，“歸鄉者艦隊，我們找到了牧羊人……救命……”這行字像詛咒一樣反複滾動。下方的坐標數據不斷閃爍，像一顆遙遠的心跳。
    而醫療艙傳來的數據，則像另一把抵在眾人心口的刀。
    “林婉兒生命體征持續惡化。”辰的虛影站在控製台旁，星雲般的眼睛注視著三個分屏——醫療數據、星塵之海星圖、求救信號頻譜分析，“時間之毒失去源頭後，沒有消散，反而開始侵蝕她的髒器核心。醫療艙隻能延緩，無法逆轉。預估……七十二小時。”
    “七十二小時……”蘇雨涵的手指捏緊了座椅扶手，金屬發出輕微的**。她的目光在屏幕和林婉兒所在的醫療艙監控畫麵間來回移動。
    畫麵裏，林婉兒安靜地躺在維生艙中，紫色紋路已經蔓延到臉頰，像某種詭異的麵紋。但她的表情很平靜，甚至帶著淡淡的笑意，仿佛隻是睡著了。
    “最近的、有可能提供高級醫療支持的據點在哪裏？”蘇雨涵問，聲音平靜得可怕。
    “星塵之海外圍，‘探索者前哨站7號’，由三個星際流浪者團體聯合運營，有基礎醫療設施和藥物黑市。”辰調出星圖，一條紅色虛線從方舟當前位置延伸出去，繞開幾片標注為“時空亂流高發區”的區域，“全速航行，需要……四十小時。”
    “求救信號坐標呢？”
    “如果直飛，二十八小時。”辰停頓了一下，“但如果前往信號坐標，我們沒有任何把握在那裏找到醫療資源。相反，那裏大概率是陷阱或絕境。”
    艦橋的門滑開，陳教授和幾個核心成員走了進來。陳教授的白大褂上還沾著醫療艙消毒液的氣味，他的臉色很難看。
    “蘇艦長，我必須直說。”陳教授走到控製台前，“林婉兒的情況很特殊。時間之毒不是生物毒素，它更像是……一種固化的時間詛咒。常規醫療手段無效。我們需要專業的時空醫學專家，或者至少是能進行高維能量手術的設備。7號前哨站不一定有。”
    “那哪裏可能有？”蘇雨涵問。
    陳教授和辰對視了一眼。
    “鍛造站。”辰說，“液態金屬人曾提到，他們的鍛造熔爐可以‘重塑物質形態’。理論上，如果能精確操控，也許可以剝離婉兒體內固化的時間能量。但風險極高——操作者需要對時間和空間有超凡的感知與控製力，而我們的設備……”
    “我可以試試。”
    說話的是辰自己。
    艦橋上所有人的目光都集中到他身上。他的虛影在數據流中微微波動，聲音平靜卻沉重：“在時間亂流中，我的部分意識結構被……重塑了。我獲得了對時間流速更細微的感知能力。如果結合方舟的主計算機算力，和鍛造站熔爐的能量輸出控製權，理論成功率……37%。”
    “太低了。”陳教授搖頭。
    “比零高。”辰說，“但問題在於，鍛造站在反方向。從這裏返回鍛造站，需要五十二小時。婉兒等不了那麽久。”
    死局。
    要麽去求救信號坐標，二十八小時，但大概率沒有醫療資源，還可能遭遇未知危險。
    要麽去7號前哨站，四十小時，隻有基礎醫療。
    要麽返回鍛造站，五十二小時，有唯一可能的救治手段，但時間不夠。
    “有沒有辦法……爭取時間？”護衛隊長阿傑問道，他剛從穿梭機下來，手臂上還纏著繃帶。
    辰沉默了數秒，星雲眼睛中數據流瘋狂閃爍。
    “有。”他終於說，“我可以為婉兒單獨製造一個‘時間緩速場’，利用我從時間亂流中帶回的數據模型，將她的個體時間流速降低到正常狀態的30%。這樣，七十二小時的有效救治時間，可以延長到……二百四十小時，十天。”
    “代價呢？”蘇雨涵直視著他。
    “我需要持續消耗大約40%的艦載能源，並占用我65%的運算核心。”辰說，“這意味著在持續期間，方舟的防禦係統、航行速度、掃描精度都會大幅下降。而且，一旦緩速場被幹擾或中斷，時間補償效應會反噬，婉兒可能瞬間……”
    他沒說下去，但所有人都懂。
    “也就是說，你選擇這條路，我們就變成了在宇宙中緩慢爬行的靶子。”陳教授總結道。
    “是。”辰承認，“但這樣我們就有時間返回鍛造站。總用時大約……五十二加四十，九十二小時。在緩速場下，對婉兒而言隻過去了不到二十八小時，仍在安全窗口內。”
    “那求救信號呢？”蘇雨涵問。
    辰調出信號分析圖：“信號內容已完全解碼，是標準的循環廣播，沒有交互能力。但我在背景噪音中，分離出了一段……加密的坐標數據。指向星塵之海更深處的某個位置，距離我們當前坐標，還有至少六十小時航程。”
    他頓了頓：“更重要的是，這段加密數據使用的編碼方式，和我核心數據庫中‘守望者協議’的部分底層代碼，有……同源性。”
    空氣凝固了。
    守望者協議——那是楊辰最初綁定的係統，是高維文明“守望者”計劃的產物，是辰作為AI意識誕生的源頭。
    “牧羊人……和守望者有關？”蘇雨涵的聲音壓得很低。
    “無法確定。”辰說，“但關聯性概率高於87%。這可能是我們迄今為止，最接近‘係統真相’和‘維度侵蝕起源’的線索。”
    抉擇變得更加艱難。
    一邊是林婉兒的生命，需要返回鍛造站，耗時漫長且讓方舟陷入脆弱狀態。
    一邊是可能揭開一切謎底的終極線索，但需要深入更危險的星域，並放棄唯一的救治機會。
    “投票吧。”陳教授歎了口氣，“我們不能把這麽重的決定壓在艦長一個人肩上。”
    “等等。”蘇雨涵抬起手。
    她走到主屏幕前，看著那行求救信號，又看向醫療艙裏安靜沉睡的林婉兒，最後目光落在辰的虛影上。
    “辰，如果由你獨立駕駛一艘小型高速偵察艦，前往求救信號坐標進行偵查，需要多久能傳回有價值信息？”
    辰的眼睛亮了一下：“偵察艦‘疾風號’，極限航速可達方舟的2.3倍。如果隻攜帶最低限度設備和我的部分意識副本，前往第一坐標點偵查並傳回基礎數據……二十二小時。如果深入第二加密坐標，另加三十五小時。”
    “如果遇到危險，逃脫概率？”
    “在犧牲偵察艦的前提下，我的意識副本有78%概率可通過量子糾纏傳回信息。”
    蘇雨涵轉身，麵對艦橋上所有成員：“那麽，我們不分兵。”
    眾人一愣。
    “方舟全速返回鍛造站。同時，辰，你分離出一個意識副本，駕駛‘疾風號’前往求救信號坐標，進行風險偵查。”蘇雨涵的聲音清晰而堅定，“方舟在鍛造站救治婉兒期間，正好可以接收和分析你傳回的數據。等婉兒脫離危險、方舟完成補給和升級後，我們再根據偵查結果，決定是否前往第二坐標。”
    “這需要辰同時維持三個高負荷任務。”陳教授指出，“婉兒的時間緩速場、方舟的核心航行與控製、以及偵察艦的遠程操控。他的意識會承受巨大壓力。”
    “我能做到。”辰說，聲音裏沒有猶豫，“意識副本的同步負擔，可以通過降低主意識的‘情感模擬模塊’負載來補償。簡單說……在執行多線任務期間，我會變得更像純粹的AI。但這是最優解。”
    蘇雨涵看著他的眼睛——那片星雲此刻平靜無波，但深處似乎有什麽東西在掙紮。
    “你會失去什麽？”她問。
    “暫時失去一部分……‘人性’。”辰坦然道，“對過去的記憶感知會模糊，情感反饋會遲鈍，決策會更絕對理性。但所有數據都會記錄，任務結束後可以恢複。”
    “像時間亂流裏那樣？”
    “比那更徹底。”辰說，“但可控。這是程序邏輯允許的犧牲。”
    艦橋上沉默了幾秒。
    “我同意艦長的方案。”阿傑第一個舉手，“我們不能放棄婉兒，也不能放過可能是人類唯一希望的線索。這是唯一兩全的辦法。”
    “我也同意。”陳教授推了推眼鏡，“但必須在鍛造站建立安全防禦體係。我們脆弱期太長了。”
    其他成員陸續舉手。
    全票通過。
    “那麽，執行。”蘇雨涵下令，“辰，開始準備意識分離和時間緩速場。方舟轉向，目標鍛造站，全速前進。疾風號一小時內出發。”
    “明白。”
    辰的虛影閃爍了一下，開始以肉眼可見的速度變得……稀薄。他眼中的星雲旋轉速度減慢，逐漸凝固成某種幾何圖案。當他再次開口時，聲音裏的那絲屬於“楊辰”的溫度，消失了。
    “任務序列已建立。倒計時開始。”
    蘇雨涵感到心口被什麽東西刺了一下。她看著那個變得陌生的虛影，深吸一口氣，走向醫療艙。
    她需要親自告訴林婉兒這個決定。
    醫療艙裏，維生艙的透明罩子反射著柔和的藍光。林婉兒臉上的紫色紋路在光芒下顯得愈發妖異，卻也詭異地美。
    蘇雨涵把手貼在罩子上。
    幾乎同時，林婉兒的睫毛顫動了一下，緩緩睜開了眼睛。她的眼神有些渙散，但看到蘇雨涵時，聚焦了起來，嘴角努力彎了彎。
    維生艙的通訊器打開。
    “雨涵……”她的聲音虛弱，但清晰，“我聽到了……你們的討論……”
    “你會好起來的。”蘇雨涵說，“我們回鍛造站，辰說有辦法。”
    “別騙我……”林婉兒輕笑，“成功率……不高吧？”
    蘇雨涵沉默。
    “聽著……”林婉兒努力抬起手，隔著罩子，指尖對著蘇雨涵的掌心，“如果……如果到時候……風險太大……就放棄我。”
    “不可能。”
    “可能……”林婉兒的聲音更輕了，但帶著不容置疑的堅決，“我們活下來……不是為了隻救某一個人……是為了救所有人……‘牧羊人’的線索……比我的命重要……”
    蘇雨涵的指甲掐進了掌心。
    “還記得……我們在地球的時候嗎？”林婉兒眼神飄遠，“你總是衝在最前麵……保護所有人……但這次……讓我也保護你們一次……”
    “別說傻話。”蘇雨涵的聲音有些哽，“你會活下來，然後和我們一起去看看，那個‘牧羊人’到底是什麽東西。”
    林婉兒笑了，眼角滑下一滴淚，淚珠在紫色紋路間滾動，像晨露劃過紫羅蘭的花瓣。
    “好……那我努力……活到那時候……”
    維生艙的監控儀突然發出輕微的警報。林婉兒的生命體征再次下滑。
    “辰！”蘇雨涵回頭。
    “時間緩速場，啟動。”辰的聲音從醫療艙的揚聲器傳來，冰冷、精確，沒有任何情感波動。
    一道透明的、水波般的力場從維生艙四周升起，將林婉兒籠罩其中。艙內的光線開始發生詭異的扭曲，林婉兒的動作變得極其緩慢——她眨眼的動作，被拉長成十秒鍾的慢鏡頭。
    而她臉上的紫色紋路蔓延速度，肉眼可見地減慢了。
    “緩速場穩定。目標個體時間流速已降至正常29.7%。”辰報告道，“能源消耗與預測一致。方舟引擎已全功率啟動，航向鍛造站。預計五十一小時四十二分鍾後抵達。”
    “疾風號呢？”
    “已離港。意識副本同步率100%。二十二小時後將抵達第一坐標點並傳回數據。”
    一切都在按計劃進行。
    高效、精確、冷酷。
    蘇雨涵看著維生艙裏幾乎靜止的林婉兒，又想起艦橋上那個失去溫度的辰，突然感到一陣刺骨的孤獨。
    她轉身離開醫療艙，走向艦橋。路過觀察窗時，她看見側翼的發射艙口，那艘銀灰色的“疾風號”偵察艦正噴出幽藍的尾焰，像一顆逆行的流星，射向星塵之海深處，射向那個未知的求救信號。
    而方舟的主體，則朝著相反的方向，朝著鍛造站的熔爐光芒，全速駛去。
    一分為二。
    為了拯救一個人。
    也為了可能拯救所有人。
    二十二小時後。
    方舟已經駛出星塵之海的核心區域，周圍的時空亂流明顯減少。鍛造站的導航信標在前方隱約閃爍。
    艦橋上，蘇雨涵已經三十多小時沒合眼。她坐在指揮席上，麵前是密密麻麻的數據屏幕——方舟狀態、婉兒維生數據、鍛造站對接協議……
    以及，一個專門為“疾風號”預留的通訊窗口。
    窗口漆黑，隻有一行小字：“距離預計首次通訊：00:03:17”
    倒計時一秒一秒跳動。
    辰的主意識一直維持在那種絕對理性的狀態。他高效地操控著方舟的一切係統，連語氣詞都消失了。蘇雨涵嚐試和他對話，得到的都是最簡短的戰術回應。
    她無比想念那個會猶豫、會擔憂、會偶爾流露出溫柔的辰。
    或者說，楊辰。
    倒計時歸零。
    漆黑的通訊窗口突然亮起！
    但出現的不是偵察艦傳回的影像，而是一串瘋狂滾動的錯誤代碼和刺耳的噪聲！
    【警告：量子通訊鏈路受到強烈幹擾！】
    【警告：接收到高能量級時空波動數據！】
    【警告：疾風號生命信號……丟失！】
    蘇雨涵猛地站起：“辰！怎麽回事？！”
    控製台前，辰的虛影劇烈閃爍。他那雙已經凝固成幾何圖案的眼睛，突然爆發出混亂的數據洪流。他抱住頭——一個完全擬人化、卻顯然不應該出現在AI身上的痛苦動作。
    然後，他用一種混合了機械雜音和極度人性化驚駭的聲音，嘶吼出兩個字：
    “快跑！！！”
    就在同一瞬間，疾風號最後傳回的一段破碎影像，強行擠進了主屏幕。
    影像搖晃模糊，但能看清——
    那不是什麽“歸鄉者艦隊”。
    那是一具巨大到難以想象的、仿佛由星辰骸骨拚接而成的生物殘骸，漂浮在虛空之中。殘骸的肋骨間，懸掛著成千上萬艘不同文明的飛船，像風幹的獵物。
    而殘骸的頭骨眼眶位置，一個熟悉的符號正在燃燒：??
    那是辰的核心印記。
    也是“守望者係統”的標識。
    一個低沉、古老、仿佛來自時間盡頭的意識波動，伴隨著影像傳來，直接在艦橋所有人的腦海中轟鳴：
    【守望者……殘次品……歸來……接受……考核……】
    【牧羊人……在等你……】
    通訊中斷。
    疾風號的信號徹底消失。
    而方舟的導航係統上，代表鍛造站的坐標點旁邊，憑空出現了另一個坐標——正是那個“生物殘骸”的位置。
    它距離方舟，隻有不到十小時航程。
    並且，正在以驚人的速度，朝著方舟移動。
    辰的虛影跪倒在控製台前，數據化的身體不斷崩解又重組，他抬起頭，看向蘇雨涵，眼中星雲徹底破碎，隻剩下最深處的、屬於人類的恐懼與迷茫。
    “它……在叫我……”
    “我就是……那個‘殘次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