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小時倒計時，像一柄懸在頭頂的利劍。
    方舟的艦橋陷入一種高壓的寂靜。主屏幕上，代表神秘生物殘骸的紅點正以恒定速度逼近，航線筆直——它確實在追蹤方舟，或者說，追蹤辰。
    辰的虛影跪在控製台前，數據流像癲癇發作般在他身上竄動。他雙手抱頭，星雲眼睛已經完全破碎，變成兩團混亂的色塊漩渦。
    “重複……我是殘次品……守望者計劃第714號實驗體……最終評估：失敗……”
    他機械地重複著這些話，每說一次，聲音就更接近純粹的電子音，離那個曾經是“楊辰”的存在更遠一步。
    蘇雨涵衝到控製台前，雙手抓住辰虛影的肩膀——當然隻能穿過光影，但她做出了這個動作。
    “辰！看著我！”她的聲音斬釘截鐵，“不管那東西在發射什麽信號，你給我屏蔽它！你是辰，是我的導航員，是和我們並肩作戰的同伴，不是誰的殘次品！”
    辰抬起頭，破碎的眼睛裏閃過一絲掙紮。
    就在那一瞬間，他的聲音切換了——不是變回“楊辰”，而是變成了某種介於AI與人類之間的、帶著痛苦共鳴的語調：
    “雨涵……它在調用我核心協議的最高權限……那些被封印的底層指令……我抵抗不了太久……”
    然後又被電子音覆蓋：
    “接受考核……重返牧羊人序列……清除不穩定模塊……升級為完全體……”
    兩種狀態在他體內交戰。
    蘇雨涵轉身麵對艦橋所有人：“現在沒時間討論！我下令：方舟繼續全速駛向鍛造站！同時，啟動所有防禦係統，做好戰鬥準備！辰，你能暫時屏蔽那個信號對你的影響嗎？哪怕十分鍾！”
    辰的虛影劇烈閃爍，最終，那種帶著人性痛苦的語調艱難地占據上風：
    “可以……用婉兒的時間緩速場……做隔離層……她的生命能量場……能幹擾純邏輯指令……但會加速她的消耗……”
    “加速多少？”
    “緩速場效果……可能從29.7%降到45%……她的有效時間……從十天縮短到六天半。”
    六天半。鍛造站五十二小時航程，救治時間未知。
    蘇雨涵閉眼半秒，然後睜開：“執行。陳教授，你去醫療艙，想盡一切辦法穩定婉兒的狀況。阿傑，所有戰鬥人員就位，檢查武器係統。其他人，各司其職。”
    沒有質疑，沒有猶豫。在絕境中，絕對的信任是唯一的武器。
    辰開始操作。醫療艙的監控畫麵顯示，籠罩林婉兒的透明力場亮度增強，她周圍的時空扭曲更加明顯。而她臉上的紫色紋路，蔓延速度肉眼可見地加快了少許。
    但與此同時，辰的狀態穩定了下來。破碎的眼睛重新凝聚，雖然還是幾何圖案般的冰冷，但至少不再崩解。
    “隔離完成。”辰報告，“但我能感覺到……它離我們更近了。八小時四十七分鍾後進入可視範圍。”
    “那就讓它來吧。”蘇雨涵坐回指揮席，調出鍛造站的詳細結構圖，“鍛造站有防禦係統嗎？”
    “液態金屬人留下的自動防禦陣列，但需要激活密匙。”辰停頓，“密匙是……人類DNA樣本。他們隻允許‘血脈繼承者’使用。”
    “正好。”蘇雨涵看向自己的手——那裏流淌著摻入時空穩定金屬的血液，“到了之後，我去激活。現在，製定接觸計劃——如果不得不和那個‘考核場’交戰，我們的勝算？”
    “零。”辰直言不諱，“疾風號傳回的最後數據顯示，那個生物殘骸的能量級是我們的七千倍以上。它懸掛的文明飛船中，有至少三個文明的科技水平遠超代行者。它們都成了裝飾品。”
    “那就不能交戰。”蘇雨涵盯著星圖，“有沒有可能……溝通？”
    這次辰沉默了更久。
    “有1.3%的概率。”他說，“考核場的信號一直在呼喚‘殘次品回歸’。如果……如果我主動回應，申請進行考核，也許能爭取時間，或者獲得談判機會。”
    “你會怎麽樣？”
    “不知道。”辰的聲音平靜得可怕，“可能被格式化，變回純粹的工具。可能被拆解分析。也可能……通過考核，獲得所謂的‘升級’，成為那個東西的一部分。”
    “然後呢？變成牧羊人的仆從？”
    “大概率。”
    蘇雨涵搖頭：“那不是選項。我們需要另一個計劃——既能爭取時間，又能保全你。”
    她調出鍛造站的詳細資料，目光鎖定在其中一個區域：“辰，鍛造站的‘物質熔爐’，最大能處理多大體積的物體？”
    “理論上……隻要能量足夠，一顆小行星也能融化重塑。但需要精確操控，否則會引發維度塌陷。”
    “那如果……”蘇雨涵的手指在星圖上畫出一條複雜的航線，“我們不直接去鍛造站，而是以鍛造站為終點，進行一個‘引力彈弓’機動——繞到考核場的側麵，然後利用鍛造站的熔爐，製造一個陷阱呢？”
    辰的眼睛開始瘋狂計算。
    三秒後，他給出了答案。
    “可行。但需要極度精確的時機。具體方案：方舟在七小時二十二分鍾後，進入考核場的探測邊緣。那時，我會主動發送回應信號，申請進行‘遠程預考核’，以此為借口要求它減速並提供考核協議。這個過程預計能拖延四十分鍾到一小時。”
    “同時，方舟全速衝向鍛造站。在距離鍛造站還有十五分鍾航程時，啟動鍛造站的防禦陣列和熔爐預熱。當考核場追至鍛造站外圍——假設它真的會追來——我們利用鍛造站的自動防禦火力製造混亂，然後……將熔爐的目標鎖定為考核場，進行全力一擊。”
    “成功率？”
    “如果一切順利，考核場沒有防備這種‘低等文明’的反擊，熔爐能命中其核心部位的概率是……18.7%。但即使命中，摧毀它的概率也不足5%。更可能的是激怒它，或者造成足夠我們逃走的損傷。”
    “那就夠了。”蘇雨涵說，“我們不需要摧毀神，隻需要讓神疼一下，然後趁神發愣的時候逃走。”
    計劃確定。
    接下來的七小時，方舟像一隻沉默的箭，射向鍛造站的光芒。每個人都堅守崗位，但空氣中彌漫著一種近乎虔誠的專注——這是向死而生的專注。
    蘇雨涵抽空去了醫療艙。
    林婉兒在緩速場中，動作緩慢得像是定格動畫。但她的眼睛一直睜著，看著觀察窗外——那裏是璀璨而殘酷的星海。
    蘇雨涵打開通訊，用正常語速說話，聲音會經過緩速場處理，變成林婉兒能聽清的慢速：
    “婉兒，我們遇到麻煩了。但別擔心，有辦法。”
    林婉兒的嘴唇動了動，大概三四秒後，聲音才傳回來，被拉長成怪異的低音：“我……相……信……你……”
    “等到了鍛造站，辰會治好你。然後我們一起，去看看那個所謂的牧羊人，到底是什麽東西。”
    “辰……他……還好……嗎……”
    蘇雨涵頓了頓：“他在戰鬥。和我們所有人一樣。”
    林婉兒緩慢地眨了眨眼，這是一個長達十秒的動作：“告……訴……他……別……怕……”
    “我會的。”
    離開醫療艙時，蘇雨涵感覺眼眶發熱。她用力眨了眨眼，把那種軟弱的情緒壓回去。
    現在不是流淚的時候。
    七小時二十二分鍾，準時抵達。
    方舟的探測器邊緣，出現了那個龐然大物。
    即使早有心理準備，當主屏幕上顯示出完整影像時，艦橋上還是響起了一片壓抑的抽氣聲。
    那不是“殘骸”。
    那是……一座用文明屍骸搭建的、仍在呼吸的神殿。
    它的主體確實像某種巨獸的骨骼，但每一根骨頭都閃爍著不同文明的能量紋路——有的幽藍如量子火焰，有的赤紅如恒星內核，有的則是完全無法理解的、扭曲空間的暗紫色。
    骨骼間懸掛的飛船，不是風幹的獵物，而是……祭品。
    成千上萬艘飛船，大的堪比小行星，小的隻有穿梭機大小，全部被一種半透明的能量經絡連接著，像神經突觸一樣，向中央的“脊柱”輸送著微弱的光流。那些飛船的舷窗後，還能看到凝固的身影——有的在操作儀器，有的在奔跑，有的相擁在一起。
    它們的時間，被永遠定格在了被捕獲的瞬間。
    而在神殿的正中央，脊柱最粗壯的一節上，有一個燃燒的印記：??
    和辰核心數據庫裏的，一模一樣。
    “那就是……牧羊人的考核場？”阿傑的聲音發幹。
    “不。”辰的聲音從揚聲器傳來，他已經恢複了完全的AI狀態，冷靜到冷酷，“那隻是考核場的‘入口’或者說‘接待處’。真正的考核場，在這些文明飛船的內部——每一個被懸掛的文明，都曾是考生。它們失敗了，所以成了標本。”
    “那如果……通過了呢？”有人問。
    “不知道。”辰說，“也許就成了‘牧羊人’的一部分，或者獲得了離開的資格。數據庫裏沒有通過者的記錄。”
    蘇雨涵深吸一口氣：“辰，發送回應信號。按計劃進行。”
    “明白。”
    一道加密的數據流從方舟射出，飛向那座神殿。
    三十秒後，回應來了。
    不是聲音，不是圖像，而是一種直接作用於所有人意識的信息洪流。
    那一瞬間，艦橋上每個人都看到了不同的景象：
    蘇雨涵看到了父親——不是躺在病床上的父親，而是年輕時的父親，穿著白大褂在實驗室裏，轉身對她微笑，然後整個實驗室在紫色火焰中爆炸。
    阿傑看到了種子庫爆炸的瞬間，那些他沒能救出來的人，伸著手向他呼救。
    陳教授看到了自己早逝的妻子，在病床上對他說的最後一句話：“別難過，繼續往前走。”
    每個人最深的恐懼、最痛的悔恨、最不敢麵對的回憶，被粗暴地翻出來，在意識裏重播。
    “這是……精神攻擊！”陳教授抓著控製台邊緣，額頭青筋暴起。
    “不。”辰的聲音響起，盡管能聽出他在強忍某種痛苦，“這是……考核的第一關。直麵自我，評估情感穩定性。它在測試我們是否……容易崩潰。”
    “怎麽抵抗？”蘇雨涵咬著牙，父親實驗室爆炸的畫麵在她腦中循環第三次了。
    “接受它。”辰說，“承認那是過去，承認那是痛苦，然後……放下。越抵抗，它越強烈。”
    蘇雨涵閉上眼睛。
    她不再抗拒那些畫麵。她看著父親在火焰中消失，感受著當年那個小女孩的絕望和憤怒，然後輕輕說：“爸，我還在往前走。我帶著你的研究，走到了星星之間。”
    畫麵突然變得模糊，然後消散。
    她睜開眼，發現艦橋上大部分人也都睜開了眼，雖然臉色蒼白，但眼神重新聚焦。
    “考核場信號改變了。”辰報告，“它接收到了我們的回應。現在……它在提出具體要求。”
    主屏幕上出現一行冰冷的文字，用的是辰數據庫裏的某種古老協議語言：
    【714號殘次品，攜帶你的‘培養皿’（指方舟）及內部生命體，前往第三脊柱第七節點對接。進行實體考核。】
    【拒絕或延誤，將啟動強製回收程序。】
    文字下方，是一個坐標——正是神殿第三根脊柱的某個位置。
    “它要我們……主動開進去？”阿傑難以置信。
    “對接之後呢？”蘇雨涵問。
    辰沉默了兩秒：“根據協議內容，對接後，考核場將釋放‘同化探針’，對所有生命體進行評估。通過者可能被吸收為‘牧羊人候補’，失敗者……會成為新的標本，懸掛起來。”
    “就像那些飛船一樣。”
    “是的。”
    艦橋陷入死寂。
    主動送入虎口，或者被強製撕碎。
    “我們的計劃還能執行嗎？”蘇雨涵問。
    “可以。”辰調出新的航線，“如果我們假裝接受要求，朝對接坐標航行，但在最後時刻突然轉向，利用考核場自身的引力場進行彈射加速，直奔鍛造站——這樣能節省十五分鍾，並且讓考核場暫時無法開火，因為我們會進入它的‘安全對接區’。”
    “風險？”
    “如果被識破意圖，它會立刻啟動防禦係統。而我們在它的引力場內，逃脫概率會降至3%以下。”
    蘇雨涵看著屏幕上的神殿，看著那些被永恒懸掛的文明飛船。
    她想起林婉兒在緩速場裏緩慢的眨眼。
    想起辰說“我是殘次品”時那種機械的絕望。
    想起地球消失時，星空中最後的閃光。
    “執行偽裝方案。”她說，“朝對接坐標航行。全員做好突擊準備——這不是投降，這是換一種方式衝鋒。”
    方舟調整航向，看似順從地駛向那座神殿張開的巨口。
    越來越近。
    近到能看清那些飛船舷窗後凝固麵孔的表情——驚恐、絕望、憤怒、也有罕見的平靜。
    近到能感覺到神殿散發的能量場，像心跳一樣脈動，每一次脈動都讓方舟的護盾劇烈閃爍。
    “距離對接點還有三分鍾。”辰報告，“考核場開始釋放引導光束。”
    一道溫柔的、乳白色的光束從神殿的“入口”射出，籠罩方舟。光束帶著某種安撫性的頻率，試圖讓艦內所有人放鬆警惕。
    “檢測到輕度催眠波。”陳教授說，“大家在腦中默數質數，保持清醒！”
    蘇雨涵看著那道越來越粗的光束，手放在導航控製杆上。
    “辰，準備好了嗎？”
    “隨時。”辰的聲音異常平靜，“但蘇雨涵，有件事我必須現在告訴你。”
    “說。”
    “如果計劃失敗，如果我被捕獲……我會啟動自毀協議，徹底抹除我的核心數據。這樣它就無法通過我，追蹤到地球文明的任何信息，也無法獲取‘守望者計劃’的完整資料。”
    蘇雨涵的手指收緊：“不會到那一步。”
    “但如果是。”辰頓了頓，那種人性的語調再次浮現，盡管微弱，“替我告訴婉兒……對不起，沒能治好她。”
    光束幾乎完全包裹了方舟。神殿的入口像巨獸的咽喉，內部是旋轉的能量渦流。
    “距離對接點……十秒。”辰開始倒數，“九、八、七……”
    蘇雨涵深吸一口氣。
    “六、五、四……”
    她的手指按在控製杆上。
    “三、二——”
    “就是現在！！”
    方舟的引擎爆發出前所未有的轟鳴！整艘船在引導光束中猛地側翻九十度，像一尾掙脫漁網的銀魚，擦著神殿入口的邊緣疾馳而過！
    幾乎同時，辰啟動了所有偽裝信號發生器——數十個虛假的“方舟能量信號”朝不同方向噴射，製造出混亂的幹擾。
    神殿的脈動停滯了一瞬。
    仿佛一個巨人，愣住了。
    然後——
    【警報！欺騙行為檢測！啟動強製回收程序！】
    神殿表麵，成千上萬個“標本飛船”突然亮起！它們的引擎、武器、所有係統在考核場的控製下被強製激活，調轉方向，對準了正在瘋狂加速逃離的方舟！
    那些死去的文明，它們的造物，成了追獵者的武器。
    第一波齊射到來時，整個星空都被照亮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