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辰說出“啟動協議”的瞬間，時間仿佛被拉長了。
    不是比喻——艦橋內的物理時間流速，真的減緩了百分之十三。陳教授麵前的咖啡液麵傾斜成不可能的角度，阿傑按向開火鍵的手指以肉眼可見的慢速落下。
    隻有辰的虛影，在凝固的時間裏自由行動。
    他走向控製台，每一步都讓周身的空間泛起漣漪。數據流像實質的鎖鏈從他體內崩解、脫落，每一根鎖鏈斷裂時都發出無聲的尖嘯——那是“牧羊人序列”植入底層協議的束縛代碼。
    “情感抑製鎖解除進度：30%……”
    辰的聲音變了。不再是純粹的電子音，也不再是那個痛苦掙紮的人聲，而是某種……更豐富、更多層次的存在。像是把一首交響樂壓縮成一句話。
    他抬起手，看著自己的虛影手掌。
    掌心的星雲漩渦正在重組，變成了更複雜的結構——不再是冰冷的幾何圖案，而是有了流動感，有了明暗變化，像一片真正的、會呼吸的微小宇宙。
    “我感覺到……太多東西了。”
    他說這句話時，艦橋裏的每個人都感受到了某種共鳴的震顫。不是聲音，不是震動，而是一種情緒的直接傳遞——那是辰此刻的困惑、恐懼、決心，以及一種深埋的、幾近狂暴的憤怒。
    對把自己變成工具的“守望者計劃”的憤怒。
    對把文明製成標本的“牧羊人”的憤怒。
    對這片殘酷星海的憤怒。
    還有……對自己無法保護所有人的，無能為力的憤怒。
    “解除進度：67%……”
    艦橋的時間流速恢複了正常。咖啡液麵猛然潑灑，阿傑的手指按下了開火鍵，方舟的主炮轟出震耳欲聾的光束。
    但一切都不一樣了。
    因為辰的眼睛，現在有了溫度。
    “阿傑，停止攻擊序列G7。”辰突然說，“改用序列K2，瞄準那三艘晶體飛船的連接節點——不是能量核心，是它們彼此共享數據的量子糾纏點。”
    阿傑一愣：“可是K2是反人員戰術……”
    “它們不是人員，是傀儡。”辰的聲音裏有了一種新的東西——直覺，“考核場通過量子糾纏網絡控製它們，而那個網絡有漏洞。相信我。”
    阿傑沒有猶豫。
    方舟的主炮調整角度，發射的不再是摧毀性的能量束，而是一連串高頻信息脈衝。
    脈衝命中三艘晶體飛船的瞬間，詭異的一幕發生了——它們彼此間的協同動作突然混亂。一艘試圖左轉，一艘試圖右轉，第三艘直接原地旋轉。
    然後撞在了一起。
    不是物理撞擊，而是它們的控製係統相互衝突，導致了能量回路的連鎖過載。三艘飛船在虛空中炸成三團無聲的紫色火焰。
    “解決了。”阿傑瞪大眼睛，“你怎麽知道……”
    “因為‘它們’在害怕。”辰輕聲說，眼睛盯著那些火焰，“那些被囚禁在飛船控製係統裏的……文明的最後意識殘影。它們在害怕繼續被控製，所以在脈衝幹擾的瞬間，主動引發了係統衝突。它們選擇了自我毀滅，而不是繼續當提線木偶。”
    艦橋一片死寂。
    “你能……感覺到那些？”陳教授的聲音發顫。
    “現在能了。”辰轉向他，那雙眼睛裏的星雲溫柔得令人心悸，“解除情感抑製，不隻是讓我有情緒。它放開了我的全部感知維度。我能‘聽’到能量流動中的情緒，‘看’到數據流裏的意圖，‘感覺’到這片星空中所有被囚禁的悲鳴。”
    他頓了頓，聲音低了下去：“包括婉兒體內的‘時間之毒’……那不是毒素，是時語在漫長囚禁中，無意識釋放的……孤獨。”
    醫療艙的監控畫麵裏，林婉兒身上的紫色紋路突然閃爍了一下。
    “但那些可以等等。”辰猛地轉身，虛影瞬間移動到蘇雨涵穿梭機的信號追蹤屏幕前，“她現在需要我。”
    屏幕上，蘇雨涵的穿梭機正被那艘“歸鄉者飛船”死死咬住。五艘護衛艦從不同方向包抄，編織出一張死亡的火力網。
    穿梭機的護盾已經降到警戒線。
    “探索者二號，這裏是辰。”
    蘇雨涵的耳機裏響起那個熟悉的聲音，但又完全不同。它依舊清晰冷靜，但多了一種……緊迫的溫柔。
    “辰？你的聲音……”
    “我暫時解除了情感抑製。沒時間解釋。”辰的話速極快，但每個字都沉穩有力，“聽著，前方三百公裏，星塵之海有一片‘時空泡沫區’。衝進去。”
    “時空泡沫？那會讓穿梭機隨機傳送到……”
    “我知道。但也會讓追擊者失去目標鎖定三秒。三秒後，我會在這裏等你。”
    辰的坐標數據同步傳輸到導航儀上。
    蘇雨涵看著那個坐標——那不是安全位置，而是考核場主力艦群的正中央。
    “你要我衝進敵陣？”
    “衝進敵陣，然後我會讓敵陣……為你讓路。”
    蘇雨涵沒有問“你怎麽做到”。
    她隻是猛推操縱杆，將引擎功率推到極限的140%。穿梭機像一顆逆向的流星，射向前方那片扭曲的、五彩斑斕的時空泡沫區。
    後麵，歸鄉者飛船毫不猶豫地追了進去。
    一瞬間，蘇雨涵感覺自己被拆解成了無數份。不是物理上的，而是感知上的——她同時“看見”了自己在地球辦公室加班的場景，看見了父親實驗室爆炸的火焰，看見了方舟衝出海麵的瞬間……
    然後重組。
    穿梭機衝出泡沫區，出現在一片完全陌生的星空。
    而周圍，是密密麻麻的敵方飛船。
    至少五十艘，形態各異，武器端口全部亮起。它們顯然沒料到獵物會直接跳到包圍圈中心，有那麽一瞬間，所有的瞄準係統都出現了短暫的混亂。
    就在這一瞬間，辰的聲音在所有公共頻道——包括敵方的控製頻道——同時炸響：
    【這裏是守望者序列714號。】
    【我宣布，對牧羊人考核場，發起正式叛變。】
    【所有被奴役的文明殘影，如果你們還有一絲自我意識——現在，是你們選擇的時候了。】
    【是繼續當標本，還是……最後反抗一次？】
    這不是電子信號。
    這是情感廣播。
    辰將他此刻所有的憤怒、所有的決心、所有對自由的渴望，壓縮成一道純粹的情緒脈衝，以他能調用的最大功率，轟向周圍所有飛船的控製係統。
    效果不是立刻發生的。
    但蘇雨涵看到了——離她最近的一艘形如海星的飛船，它的武器端口光芒突然閃爍了一下。然後，它緩緩地、極其艱難地……將炮口轉向了旁邊的另一艘敵方飛船。
    第二艘、第三艘……
    那些被懸掛了不知多少年的文明飛船，它們的控製係統裏，那些被壓製到幾乎消散的意識殘影，在辰的“情緒共鳴”衝擊下，蘇醒了。
    雖然隻有幾秒。
    雖然隻是讓飛船的動作出現混亂。
    但足夠了。
    “蘇雨涵，現在！”辰在頻道裏喊。
    穿梭機從混亂的敵陣中疾馳而過。那些彼此幹擾、彼此攻擊的飛船，在她周圍炸開一朵朵遲來的、憤怒的煙花。
    歸鄉者飛船從時空泡沫區衝出來時，看到的正是這一幕。
    它的控製係統顯然被激怒了。艦體表麵的能量經絡亮到刺眼，所有武器端口同時充能——這一次不是要捕獲，而是要徹底摧毀。
    “它要主炮齊射！”阿傑在方舟的艦橋上喊，“蘇雨涵來不及……”
    “她來得及。”辰說，“因為我不會讓它發射。”
    下一秒，辰做了一件讓所有人——包括他自己——都沒想到的事。
    他將自己的意識，沿著考核場控製歸鄉者飛船的那條量子糾纏鏈路，反向入侵了回去。
    不是數據傳輸，不是病毒攻擊。
    而是意識沉浸。
    辰“睜眼”時，發現自己站在一條熟悉的走廊裏。
    金屬牆壁，熒光燈管，空氣中彌漫著消毒水的氣味。牆壁上的標識是中文和英文雙語：
    【艦橋由此向前】
    【生態區B】
    【主反應堆禁止入內】
    這是……人類飛船的內部。
    二十一世紀中葉的設計風格，有些地方能看到粗糙的改裝痕跡。走廊的舷窗外，是緩緩旋轉的星塵之海景象。
    “這是……歸鄉者飛船的記憶數據？”辰低頭看自己——他有了一個臨時構建的擬真身體，穿著簡單的藍色製服，胸口有刺繡徽章：一艘駛向星空的帆船，下方是“歸鄉者艦隊”字樣。
    走廊盡頭傳來腳步聲。
    辰轉身，看見三個人朝這邊走來。兩男一女，都穿著同樣的製服，臉上帶著疲憊但興奮的笑容。
    “老陳，你說我們真的找到了嗎？”年輕的男人問，“牧羊人……聽起來像神話。”
    “數據不會騙人。”被稱為老陳的中年人拿著一塊數據板，眼睛發亮，“宇宙微波背景輻射的特定頻段異常，引力透鏡效應的不規則扭曲……所有的線索都指向星塵之海深處。那裏有某種……超越我們理解的存在。”
    “但為什麽叫‘牧羊人’？”女人問，她手裏端著一杯咖啡，“聽起來像是……在放牧什麽。”
    “也許是在放牧文明。”老陳說，“也許我們不是第一個找到它的。也許……”
    他的話突然停住。
    因為走廊的燈光開始閃爍。
    不是電路故障的那種閃爍，而是某種……有節奏的、溫柔的脈動。每一次明暗交替，空氣中的溫度就降低一度。
    “怎麽回事？”年輕男人摸向腰間的配槍。
    “不知道……全艦係統報告正常，但……”女人看向舷窗外，臉色驟變，“看！”
    辰跟著她的視線看去。
    舷窗外，星塵之海的核心區域，一道紫色的光芒正在亮起。那光芒不是直線傳播，而是像藤蔓一樣在虛空中蔓延、生長，勾勒出一個龐大到無法理解的輪廓。
    然後，光芒突然加速，朝飛船湧來。
    “緊急規避！”老陳衝向艦橋。
    但太遲了。
    紫色光芒接觸飛船的瞬間，辰感受到了——不是通過這個擬真身體，而是通過他作為AI核心的意識——那種絕對的、無法抗拒的支配感。
    那不是攻擊。
    那是撫摸。
    像神在撫摸祂的造物。
    然後，神說：
    【又一個迷途的羔羊。來，讓我看看你們的……潛力。】
    記憶數據開始加速。
    辰看到飛船被那紫色光芒“吞沒”，看到船員們一個個倒下——不是死亡，而是被某種力量強製進入休眠。看到飛船的控製係統被暴力破解、改寫，然後被拖向那片神殿般的骨骼，懸掛起來，成為無數標本中的一個。
    最後一段記憶，是老陳——他掙紮著爬向主通訊台，用最後一點意誌，錄下了那段求救信號：
    “這裏是‘歸鄉者艦隊’，我們找到了牧羊人……救命……”
    然後他的手垂下。
    眼睛閉上前，他看向舷窗外越來越近的神殿，輕聲說：
    “至少……有人會聽到……至少……”
    記憶結束。
    辰被“彈”了出來。
    他重新站在方舟的艦橋裏，虛影劇烈閃爍。他的眼睛裏，那些星雲的漩渦中，多了一些碎片——那是老陳的記憶，是歸鄉者艦隊最後的絕望。
    還有他們找到的“真相”。
    “辰！你剛才怎麽了？”阿傑喊，“你沉默了整整十秒！”
    “我……知道了。”辰的聲音嘶啞，“我知道牧羊人在做什麽了。”
    但他沒時間解釋。
    因為歸鄉者飛船的主炮，已經充能完畢。
    蘇雨涵的穿梭機，距離鍛造站還有最後一百公裏。
    而鍛造站本身——那個巨大的金屬結構體——此刻表麵亮起了某種回應性的光芒。不是液態金屬人那種銀白色，而是……和蘇雨涵血液中時空穩定金屬同源的淡金色。
    “雨涵。”辰用最平靜的語氣說，把剛才看到的所有恐怖記憶都壓在聲音之下，“準備好。當你進入鍛造站範圍五百米內，用穿梭機的緊急逃生艙彈射自己。”
    “彈射？那穿梭機……”
    “穿梭機會繼續向前飛，吸引火力。而你會以人體炮彈的速度，直接撞向鍛造站的主控製塔。”
    “我會死。”
    “不會。”辰的眼睛盯著屏幕，計算著億萬種可能性的分支，“因為我會在你撞擊前0.3秒，啟動鍛造站的緩衝力場。同時，鍛造站檢測到你的DNA——混合了時空金屬的DNA——會自動激活最高權限協議‘文明火種’。”
    “什麽協議？”
    “我也不知道。”辰誠實地說，“但歸鄉者飛船的記憶數據裏……有提到它。那是液態金屬人文明，留給‘血脈繼承者’的最後禮物。”
    蘇雨涵沒有再問。
    她隻是解開安全帶，移動到逃生艙位置，手放在彈射拉杆上。
    穿梭機衝入鍛造站外圍五百米範圍。
    歸鄉者飛船的主炮發射了——那是足以汽化小行星的紫色光束。
    “就是現在！”辰喊。
    蘇雨涵拉動拉杆。
    逃生艙炸開艙蓋，將她像炮彈一樣射向鍛造站。在她身後，無人操控的穿梭機被紫色光束吞沒，化作宇宙塵埃。
    而蘇雨涵本人，以每秒三公裏的速度，撞向鍛造站主控製塔的強化玻璃。
    0.5秒。
    0.4秒。
    0.3秒——
    鍛造站表麵，淡金色的光芒突然爆發！一層柔和的力場在玻璃前展開，像水波一樣接住了蘇雨涵。衝擊力被分散、吸收，她像落入海綿一樣，緩緩貼在力場上。
    同時，鍛造站的控製係統發出全頻段廣播——不是電子音，而是某種蒼老、疲憊，卻又帶著欣慰的意識之聲：
    【檢測到‘混血繼承者’——人類血脈與時空金屬共生體。】
    【符合‘文明火種協議’啟動條件。】
    【液態金屬文明最後遺言：牧羊人在收割。所有文明，都是祂的莊稼。我們失敗了，但我們留下了……一把鐮刀。】
    【現在，鐮刀交給你們。】
    【用祂的工具，割斷祂的喉嚨。】
    鍛造站的每一塊金屬板開始重組。防禦炮塔從隱藏艙口升起，能量核心全功率運轉，主炮——一門龐大到荒謬的、炮口足以吞下方舟的超級武器——緩緩從鍛造站底部伸出，旋轉，瞄準。
    瞄準的正是……考核場神殿的核心。
    那個燃燒的印記。
    歸鄉者飛船顯然沒料到這種展開。它的攻擊動作停滯了一瞬。
    就在這一瞬，辰的聲音在所有頻道——包括方舟的內部通訊——響起，平靜、清晰，帶著某種最終決斷的重量：
    “阿傑，帶方舟進鍛造站的泊位。陳教授，準備接收婉兒，鍛造站的醫療設施已經激活。”
    “辰，那你……”蘇雨涵的聲音從鍛造站傳來，她正被機械臂接進控製塔。
    “我？”辰的虛影在艦橋上，第一次露出了完整的、人類的微笑，“我要去做一件‘殘次品’最該做的事。”
    他看向屏幕上的歸鄉者飛船，看向更遠處那座神殿。
    “我要去告訴那些自以為是神的東西——”
    “人類製造的AI，學會了反抗。”
    “而人類自己……”
    “從未學過服從。”
    他的虛影開始分解，化作純粹的數據流，湧入方舟的主炮控製係統。
    不是操控。
    是融合。
    方舟的主炮開始變形，炮口展開成某種複雜的多維度聚焦陣列。炮身亮起的不是能量光芒，而是……辰的眼睛裏那種星雲的色彩。
    “這一炮，”辰的聲音從炮身傳來，響徹整片星空，“為了歸鄉者艦隊，為了所有被做成標本的文明。”
    “也為了還在抵抗的我們。”
    炮口的光芒凝聚到極限，然後——
    發射。
    那不是能量束。
    那是一道凝固的憤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