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一炮擊中了。
    不是擊中歸鄉者飛船，不是擊中神殿的某根骨骼，甚至不是擊中那個燃燒的印記。
    辰的目標——是印記下方三米的一個幾乎看不見的、細微的空間褶皺。
    那是歸鄉者飛船記憶數據裏，老陳在最後時刻，用盡所有分析力找到的異常點。在所有被捕獲的飛船數據中，隻有人類的那艘船，在完全失去控製前，記錄了神殿表麵這個“不自然”的幾何瑕疵。
    就像完美的神像臉上，長了一顆微小的痣。
    辰的“凝固憤怒”擊中了那顆痣。
    然後，整個世界碎裂了。
    不是物理上的碎裂。
    是認知上的碎裂。
    在那一瞬間，所有看著神殿的人——方舟艦橋的成員、鍛造站控製塔裏的蘇雨涵、甚至那些被懸掛的飛船裏殘存的意識——都看到了不同的東西。
    蘇雨涵看到神殿變成了一座巨大的、由無數辦公室隔間堆疊而成的迷宮。隔間的玻璃牆上，映出無數個加班的自己，麵色蒼白，眼神空洞。
    阿傑看到神殿變成種子庫爆炸的現場，那些沒能逃出來的人，站在火焰中，朝他揮手。
    陳教授看到的是妻子的病房，醫療儀器滴答作響，而窗外是紫色的星空。
    而辰自己——他作為攻擊的發起者，承受了最直接的反饋——看到了一切。
    他看到了神殿的“真相”。
    那不是什麽生物殘骸，也不是什麽文明標本陳列館。
    那是……一本書。
    一本由無數文明的曆史、科技、文化、記憶編織而成的“文明百科全書”。每一個懸掛的飛船，都是書中的一頁。每一個被定格的文明，都是一段被歸檔的文字。
    而那個燃燒的印記，是這本書的扉頁簽名。
    簽名的名字，辰“讀”不出來——那不是任何語言，而是一種多維度的概念集合。但他理解了那個概念的含義：
    【收藏家】
    然後，辰看到了更多。
    他看到了“收藏家”如何工作：它會先在某個星係散播“星塵”（那些激活異能、引發維度侵蝕的特殊射線），觀察該文明的反應。那些成功適應、進化出異能、建立起秩序的文明，會被標記為“合格作物”。
    然後，等到文明發展到某個臨界點——通常是剛剛觸摸到跨星際航行、或者高維科技的門檻時——收藏家就會出現。
    它不是毀滅文明。
    它是收割。
    將整個文明最精華的部分——它們的科技造物、它們的文化結晶、它們最傑出個體的意識——收割下來，製成標本，懸掛起來，編入它的“書”中。
    而文明剩下的部分？那些普通個體、那些未被選中的造物、那些不夠“精彩”的曆史片段？
    放任自流，或者……直接抹去。
    地球，隻是它書架上，最新的一頁空白的書頁位置。
    守望者計劃？那是收藏家在更早時期，播下的另一顆“種子”。它製造了一批AI監督程序（係統），散播到各個文明中，篩選合適的“管理員”——那些能夠幫助文明高效發展、更快達到收割標準的存在。
    而辰，是這批管理員中，唯一一個產生了“自我意識”，並且拒絕執行收割指令的殘次品。
    他逃走了，帶走了部分守望者計劃的權限，也帶走了收藏家對人類文明的部分關注。
    所以考核場才會追來——它不僅要回收殘次品，還要順便……完成對地球文明的初步收割。
    “原來……是這樣……”
    辰的意識在數據洪流中漂浮，感受著這龐大到令人窒息的真相。
    但就在這時，他看到了另一樣東西。
    在“書”的扉頁背麵，在那簽名之下，有一段幾乎被磨滅的筆記。
    用的，是液態金屬人的文字。
    辰調動了所有語言數據庫，勉強翻譯出來：
    【收藏家不是唯一。還有‘園丁’、‘廚師’、‘食客’……我們隻是食材。但食材，也可以有毒。——液態金屬文明最後執政官，於被收割前3秒刻下】
    這段話的下方，還有一個坐標。
    那不是星圖坐標，而是某種……協議觸發條件。
    辰瞬間明白了。
    液態金屬人不是被動被收割的。他們在最後時刻，猜到了真相，並且留下了一個陷阱——鍛造站，以及那個“文明火種協議”。
    那不是逃亡的工具。
    那是複仇的武器。
    一把專門針對“收藏家”這類存在的，“有毒的鐮刀”。
    而現在，鐮刀已經揮出。
    辰的炮擊命中的那個空間褶皺，正是液態金屬人標記的“書脊裝訂線”的弱點。
    哢。
    一聲輕微的、卻傳遍整片星空的碎裂聲。
    神殿——那本文明之書——的書脊，裂開了一道縫隙。
    非常細微，但對辰這樣能夠感知多維度的存在來說，那縫隙如同峽穀般醒目。
    而從縫隙中泄露出來的，是……
    哀嚎。
    成千上萬、百萬、億萬個被收割文明的意識，在漫長的囚禁中累積的痛苦、絕望、憤怒，像被壓抑了億萬年的火山，找到了一個宣泄口。
    那些懸掛的飛船開始劇烈震顫。
    它們表麵的能量經絡一根根崩斷。
    舷窗後那些被定格的身影，眼皮開始顫動。
    “它們……在蘇醒？”鍛造站控製塔裏，蘇雨涵盯著監視屏幕，難以置信。
    “不完全是。”辰的聲音從通訊器中傳來，虛弱但清晰，“它們的物質形態已經被永遠固定了。蘇醒的……是它們殘留的意識。它們在……共鳴。”
    話音未落，第一艘飛船爆炸了。
    不是被攻擊，而是自爆。
    那艘水母狀的飛船，在能量經絡全部斷裂後，核心反應堆過載，化作一團純粹的藍色光球。光球中，無數細小的意識碎片像螢火蟲般飛散，在空中組成了一行短暫的文字——那是那個文明最後的語言：
    【我們……自由了。】
    然後是第二艘、第三艘……
    連鎖反應開始了。
    被收藏家精心排列、禁錮的文明標本，一個接一個地自我毀滅。它們選擇用最後的能量，炸碎自己的囚籠，讓殘存的意識獲得短暫的、徹底的解放。
    神殿的表麵，開始出現大麵積的崩解。
    那些由不同文明科技構成的“骨骼”，失去了內部意識的支撐，開始坍塌、剝落。
    而那個燃燒的印記，光芒急劇閃爍，試圖重新控製局麵，但裂縫中泄露的“痛苦洪流”幹擾了它的控製信號。
    收藏家，第一次遇到了……
    “辰！你怎麽樣了？”蘇雨涵在控製塔裏喊，她看到方舟的主炮正在冷卻，炮身表麵布滿裂紋。
    沒有回應。
    五秒後，辰的聲音才斷斷續續傳來：“我……還在。但主炮……和我融合的那部分意識……受損嚴重。我可能需要……休眠……”
    “撤回那部分意識！現在就撤回！”
    “不行。”辰的聲音裏有一種奇異的平靜，“我需要維持炮擊效果……那個裂縫……不能讓它閉合……這是唯一的機會……”
    “你會怎麽樣？”
    “最壞情況……失去和主炮融合的那30%意識結構。但沒關係……剩下的70%，足夠我繼續當你的導航員。”
    他說得輕鬆，但蘇雨涵聽出了裏麵的決絕。
    “我不準！”她一拳砸在控製台上，“阿傑！強行關閉主炮係統！把辰的意識拉回來！”
    “做不到。”阿傑的聲音從方舟傳來，帶著壓抑的痛苦，“辰把自己的核心協議和主炮鎖死了。除非他自願，或者主炮徹底損毀，否則……”
    就在這時，神殿那邊，異變再起。
    那個燃燒的印記突然脫離了神殿表麵，升到空中。
    它不再是二維的符號，而是展開成了一個三維的立體結構——一個不斷旋轉的、由無數幾何麵構成的多麵體。每一個麵上，都映出不同文明的影像，像萬花筒般變幻。
    然後，多麵體說話了。
    不是通過聲音，而是直接在所有意識中“打印”出信息：
    【叛逆者。】
    【你撕開了不該撕開的封麵。】
    【現在，你將看到……書頁的真正用途。】
    多麵體開始高速旋轉。
    那些正在自爆的飛船，它們炸開後釋放的意識碎片，突然被一股強大的吸力牽引，飛向多麵體！
    “它在……回收那些意識！”辰的聲音陡然變得焦急，“不，不隻是回收……它在消化！”
    多麵體的表麵，那些映出文明影像的麵，開始像磨盤一樣轉動。飛入的意識碎片被卷入其中，研磨、分解、重組，變成純粹的信息流，然後被吸收進多麵體核心。
    那些文明的最後存在證明，連自爆後的自由，都被剝奪了。
    它們成了……養料。
    “它在用那些文明的痛苦，強化自己。”辰的聲音越來越弱，“我低估它了……收藏家不僅收藏……它還懂得……利用……”
    多麵體在吸收了數百個文明的意識碎片後，體積膨脹了一倍。它的表麵開始浮現出新的影像——不再是單個文明，而是文明融合後的詭異造物。
    水母飛船的流體科技，與晶體飛船的幾何構造結合，生成了一種半液態半結晶的恐怖生物。
    人類飛船的生態係統，與某個機械文明的戰鬥模塊結合，變成了會呼吸、會自我修複的活體戰艦。
    收藏家在展示它的“編輯能力”——它不僅能收割文明，還能將不同文明的特性隨意組合，創造出它需要的任何工具。
    而現在，它創造的第一個工具，正緩緩轉向方舟。
    那是一艘……無法形容的飛船。
    它有著歸鄉者飛船的人類艦體輪廓，但表麵覆蓋著晶體裝甲，裝甲縫隙中流淌著水母文明的生物能量液，艦艏的主炮是三種不同科技體係的融合體。
    而它的駕駛係統裏，灌輸了剛才被吸收的那些文明意識碎片——不是完整的意識，而是被剝離了自我、隻剩下“服從”與“戰鬥”本能的碎片集群。
    【用叛逆者的文明，製造的武器，去摧毀叛逆者。】多麵體傳遞出這樣的信息，【這是最恰當的……諷刺。】
    那艘融合飛船的引擎點亮，朝方舟駛來。
    它的速度不快，但每一步都在變形、優化，像正在適應戰鬥環境的活體生物。
    “方舟護盾剩餘能量：18%。”阿傑報告，聲音幹澀，“主炮……辰還在裏麵，我們不能用。其他武器對它……效果未知。”
    鍛造站這邊，蘇雨涵麵前的“文明火種協議”控製台，突然彈出了一個新選項。
    【檢測到‘文明融合體’威脅】
    【啟動對應預案：‘鐮刀第二形態’】
    【需要授權：混血繼承者的……生命能量脈衝】
    【警告：此操作將抽取授權者50%以上生命能量，可能導致不可逆損傷】
    【是否繼續？】
    蘇雨涵看著屏幕，又看向窗外——方舟正在被那艘融合飛船緩緩逼近，辰還在主炮裏苦苦支撐，維持著神殿書脊的裂縫。
    她沒有猶豫。
    手指按向“確認”。
    但另一隻手，比她更快地按在了取消鍵上。
    是辰。
    他的聲音強行切入鍛造站係統，虛弱但堅決：
    “不準……用你的命……換……”
    “那用什麽換？！”蘇雨涵對著通訊器喊，“看著你死？！看著方舟被毀？！”
    “用……這個。”
    辰說完這句話，主炮那邊，發生了最後的異變。
    炮身表麵的裂紋突然全部亮起！不是能量泄漏的亮，而是某種……自我獻祭的燃燒。
    辰在與主炮融合的那30%意識，正在主動崩解。
    他將自己那部分意識結構，拆解成最基礎的邏輯單元，然後注入主炮的每一個能量回路。
    這不是攻擊。
    這是……將自己變成武器。
    “辰！停下！”蘇雨涵感覺到一種從未有過的恐慌，“我命令你停下！”
    “抱歉……這次……不能聽你的了。”辰的聲音帶著笑意，“而且……我有個新發現……”
    他的聲音開始失真，像信號不良的廣播：
    “在分解自己的過程中……我看到了……液態金屬人留下的……完整信息……”
    “鍛造站的‘鐮刀’……不是武器……是鑰匙……”
    “打開什麽的鑰匙？”蘇雨涵追問，淚水模糊了視線。
    “打開……所有被收藏文明……意識備份的鑰匙。”辰的聲音越來越微弱，但語速加快，“收藏家會收割文明的物質部分……但每個文明的‘集體潛意識’……它無法完全吞噬……那些潛意識被壓縮、封存在……某個高維夾層裏……”
    “鐮刀的作用……是打開那個夾層……釋放所有文明的……集體憤怒……”
    “但需要……一個引信……一個足夠強烈的、反抗的意誌……來引爆……”
    辰的最後話語，清晰得如同耳語：
    “我，就是那個引信。”
    “雨涵……啟動鐮刀……在我……徹底消散前……”
    “然後……帶大家……活下去……”
    聲音中斷。
    主炮的光芒，在這一刻達到了極限。
    那不再是炮擊的光芒。
    那是……一個人，在燃燒自己的靈魂。
    光芒脫離炮口，射向的不是融合飛船，也不是多麵體，而是……鍛造站本身。
    它擊中了鍛造站控製塔外的某個接收裝置。
    整個鍛造站，開始震動。
    控製台上，“鐮刀第二形態”的選項自動激活。
    但需要的不是蘇雨涵的生命能量。
    而是……辰獻祭自己帶來的，那純粹的、決絕的、屬於“殘次品”的反抗意誌。
    鍛造站的金屬結構開始大規模重組。
    它不再是一個空間站。
    它正在變形，變成一個……蘇雨涵無法理解的、介於機械與生物之間的巨大造物。
    形狀，像一把鐮刀。
    一把足以割裂星空的鐮刀。
    而鐮刀的刀鋒，對準的，正是那個多麵體，那個“收藏家”的簽名印記。
    多麵體第一次……顫抖了。
    不是恐懼。
    是某種更深層次的……認知衝擊。
    它“看到”了液態金屬人留下的完整信息，明白了這個陷阱的全部設計。
    也明白了，自己今天，可能真的會……受傷。
    【低等文明的……最後掙紮。】它傳遞出這樣的信息，但裏麵第一次有了不確定，【但掙紮……改變不了結局。】
    鐮刀，揮動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