進入夾層維度的過程，像一場緩慢的溺水。
    方舟沒有移動——至少在三圍空間坐標上沒有。但它正在“沉入”另一層現實。舷窗外的星空開始扭曲、拉長，像融化了的油彩。恒星的光芒變成流淌的光河，星雲凝結成凝固的琥珀。
    船體內部，重力場紊亂了三十秒。有人懸在半空，有人被壓在地板，直到辰分散在重力控製係統裏的意識碎片緊急介入，才勉強穩定下來。
    “我們已經脫離主宇宙的膜。”辰的聲音從多處傳來——艦橋的廣播、導航台的揚聲器、甚至個人終端的耳機裏。他的碎片意識在協同工作，但聲音顯得更加分散、割裂。“夾層維度的物理法則有17處不同。最顯著的變化是：時間在這裏是可視的。”
    蘇雨涵看向主觀察窗。
    窗外的景象讓她屏住呼吸。
    那不是星空，也不是虛空。那是……時間的河流。
    無數條光帶在無邊的黑暗中流淌，每條光帶的顏色、亮度、流速都不同。有些光帶裏閃爍著文明的剪影——城市的興起與湮滅，種族的進化與滅絕，技術的爆發與失傳。有些光帶則空無一物，隻有純粹的時間流，像透明的水流。
    “每一條光帶，都是一個文明的時間線。”林婉兒走到窗邊，伸出手，手指隔著玻璃虛撫那些流淌的光芒，“我能‘看’到它們的重量……這條藍色的，很年輕，隻有幾千年曆史。這條金色的，已經流淌了上億年，但快要幹涸了。”
    她突然轉頭，看向艦橋的某個角落：“辰，你在那裏嗎？”
    那個角落的照明燈閃爍了三下——辰的回應。
    “我能感覺到你的碎片分布了。”林婉兒閉上眼睛，眉心微微發亮，“像星圖……不，更像雨滴。你分散在方舟的七百三十四個係統節點裏，最大的碎片在導航核心，占你總意識的21%。最小的隻有基礎邏輯單元，分布在……食堂的自動咖啡機裏？”
    控製台傳來一陣類似咳嗽的電子雜音。
    “那是……意外。”辰的聲音有些尷尬（如果電子音能有尷尬的話），“當時為了躲避收藏家信號追蹤，我把一些碎片塞進了最不重要的係統。咖啡機的優先級是最低的。”
    蘇雨涵忍不住笑了。這是三天來她第一次笑。
    笑聲讓艦橋裏的緊張氣氛稍微鬆動了一些。
    “坐標指向的時間流是哪一條？”她問。
    辰調出導航圖。一條發光的虛線在窗外的時間河流中延伸，最終指向一條……灰色的光帶。
    它和其他流光溢彩的時間流截然不同。顏色暗淡，流速極其緩慢，而且斷斷續續，像信號不良的舊錄像帶。更詭異的是，它周圍沒有其他時間流靠近——所有的文明光帶都刻意避開了它，在虛空中留下一圈明顯的空白區域。
    “那就是秦守拙的觀察站所在的時間線。”辰說，“但數據顯示……那是一條‘死線’。”
    “什麽意思？”
    “意思是，那條時間流對應的文明，已經徹底滅亡了。不是被收割，不是被抹除，是滅亡到連時間線本身都開始枯萎的程度。”辰停頓，“秦守拙把自己的觀察站建在一條死線上……這不合邏輯。死線沒有任何觀察價值。”
    陳教授推了推眼鏡：“除非……他想隱藏什麽。死線沒有未來，所以不會有其他觀察者關注。那裏是最安全的藏匿處。”
    “但怎麽進去？”阿傑問，“那些時間流看起來不像能直接飛進去的。”
    “需要‘同步’。”辰解釋，“方舟必須調整自身的時間頻率，與那條灰色光帶完全一致，才能被它接納。這個過程……有風險。如果同步失敗，我們可能會卡在兩個時間維度之間，或者被時間流撕碎。”
    “成功率？”
    “以我目前的碎片計算能力……”辰沉默了兩秒，“67.3%。”
    “夠高了。”蘇雨涵說，“執行同步程序。婉兒，你能幫忙嗎？你的時間感知能力也許能輔助校準。”
    林婉兒點頭，走到控製台前，將手放在一個特製的感應麵板上。麵板亮起，與她的生物電場連接。
    “我試試……感知那條死線的‘心跳’。”
    她閉上眼睛。
    艦橋裏所有人都安靜下來。隻有係統運轉的嗡鳴，和林婉兒逐漸加重的呼吸聲。
    一分鍾後，她睜開眼睛，瞳孔深處的那抹銀色變得異常明亮。
    “我找到了……但不是心跳。”她的聲音有些顫抖，“是……遺言。”
    “什麽？”
    “那條死線……它在重複播放同一個場景。一個文明最後時刻的場景。”林婉兒的臉色發白，“辰，把我感知到的數據可視化。”
    主屏幕亮起。
    畫麵模糊、破碎，像老式電視的雪花屏。但能勉強辨認出一個世界的輪廓——不是星球，而是一個平麵世界。像一張無限延伸的紙，上麵建造著二維的城市，生活著二維的生命。
    然後，災難降臨。
    不是戰爭，不是天災，是……維度入侵。
    一個三維的物體——看起來像一隻簡單的手——從“上方”伸入了這個二維世界。對於二維生命來說，這隻手的出現毫無征兆：它不是一個完整的物體，而是一係列憑空出現、不斷變化的橫截麵。
    手在平麵上移動，所過之處，二維城市被輕易抹平。二維生命試圖反抗，但它們的武器無法傷害到“上方”的存在。它們隻能看著自己的世界被那隻手隨意揉捏、撕裂、然後……折疊。
    最後，手把折疊起來的二維世界，像折紙一樣，折成了一隻鳥的形狀。
    然後鬆手。
    二維世界（現在是一隻紙鳥）飄向虛空，逐漸解體，消散成基本粒子。
    畫麵定格在最後一隻二維生命體消失的瞬間。
    它的“遺言”——不是聲音，是一段編碼在種族基因裏的信息——被林婉兒翻譯出來，顯示在屏幕下方：
    【我們錯了。現在，世界被折成了鳥。但我們連折紙者是誰都看不清。願後來者……能看清。】
    畫麵結束。
    艦橋裏死一般寂靜。
    “這就是……那條死線對應的文明？”陳教授的聲音幹澀，“一個被高維存在隨手毀滅的二維文明？”
    “不止。”辰的聲音響起，比平時更加凝重，“我分析了那段‘遺言’的編碼方式。它使用的數學體係，和秦守拙留言裏的某些結構……是同一套。”
    “你是說……”
    “秦守拙可能不是人類。”辰拋出了驚人的推論，“或者說，不完全是。他可能是那個二維文明的……幸存者。在文明被毀滅的最後時刻，它（他）設法將自己的意識‘投射’到了三維世界，附身在一個叫秦守拙的人類身上。”
    這個推測讓所有人背脊發涼。
    “所以他選擇在死線建觀察站。”蘇雨涵明白了，“那不是藏匿，是……守墓。他在守著自己文明的墳墓。”
    “而且他提到自己是‘觀察者’……”林婉兒接話，“也許他的文明，在被毀滅之前，本身就是一個‘觀察者文明’。它們在觀察其他維度，結果引來了更高級存在的注意，被隨手抹去了。”
    真相的碎片開始拚湊，但拚出的圖案更加令人不安。
    如果秦守拙是二維文明的遺民，那他留給人類的提示，真的可信嗎？
    那個坐標，真的是為了幫助人類，還是……複仇的誘餌？
    “還要繼續嗎？”阿傑問，“如果這是個陷阱……”
    “即使是陷阱，我們也要去。”蘇雨涵的回答沒有猶豫，“因為我們需要信息。關於牧羊人，關於園丁、廚師、食客……關於這個宇宙到底在發生什麽。秦守拙是唯一一個主動聯係我們，並給出具體坐標的存在。”
    她看向窗外那條灰色的死線：
    “而且……如果他真的是那個二維文明的幸存者，那他一定比任何人都清楚，被更高維度隨意擺布的滋味。”
    “也許，正因為他經曆過，他才想幫後來者避免同樣的命運。”
    同步程序啟動。
    方舟開始調整自身的時間頻率。船體表麵的塗層亮起複雜的紋路——那是辰從鍛造站數據庫中提取的“維度穩定算法”，能暫時讓方舟在夾層維度中保持物質形態的完整。
    窗外，時間河流開始旋轉、收縮，最終聚焦在那條灰色光帶上。
    方舟緩緩“沉入”光流。
    一瞬間，所有人的感官都經曆了強烈的衝擊。
    蘇雨涵看到了無數重疊的影像——她童年的房間、父親實驗室的爆炸、方舟衝出海麵、辰在主炮中燃燒……所有記憶被同時喚起，像一場瘋狂的蒙太奇。
    阿傑看到種子庫爆炸的每一個細節，慢放、倒放、再慢放。
    陳教授看到妻子從病重到康複，又瞬間回到病重，循環往複。
    林婉兒看到的更多——她不僅看到自己的記憶，還看到了時間流中沉澱的其他文明的記憶碎片。二維世界的毀滅反複上演，每一次的角度都略有不同。
    “保持意識集中！”辰的聲音像錨點，“這是時間流對意識的幹擾！默數質數！回憶方舟的安全守則！什麽都行，但不要迷失在自己的記憶裏！”
    蘇雨涵咬牙，開始背誦辰曾經教她的星空導航口訣：“方位角，仰角，距離……赤經，赤緯，視差……”
    記憶的洪流漸漸退去。
    方舟穩定了下來。
    他們進入了死線。
    外麵不是虛空。
    是……一個巨大的、靜止的鍾表內部。
    齒輪、發條、擺錘、表盤——所有鍾表的構件都有，但尺寸放大了億萬倍。每一個齒輪都像一顆小行星，緩慢地（或者說，完全靜止地）懸在虛無中。發條如銀河般蜿蜒，表盤上的刻度是不同文明的文字。
    而在這個鍾表世界的中央，漂浮著一座……中式庭院。
    青瓦白牆，木門虛掩，院中有一棵枯死的棗樹，樹下擺著石桌石凳。一切都保持著2217年的建築風格，但在這裏，在這個時間停滯的死線裏，它像一幅褪色的水墨畫。
    “那就是……秦守拙的觀察站？”阿傑難以置信。
    “時間在這裏幾乎不動。”林婉兒感知著，“流速是外界的……十萬分之一。這裏的一秒，外麵已經過了一天多。”
    方舟緩緩靠近庭院。
    沒有防禦係統，沒有能量護盾，甚至連最基本的掃描都沒有。庭院就像一座真正的、被人遺棄的老宅，安靜地等待著訪客。
    蘇雨涵決定親自下去。
    “我和你一起。”林婉兒說。
    “不，你留在方舟。”蘇雨涵穿上簡易的艙外作業服，“你的時間感知能力在這裏可能會過載。而且……我需要有人在外麵，如果裏麵是陷阱，至少你能帶大家撤走。”
    “但辰的碎片……”
    “我會帶一個便攜終端進去。”蘇雨涵拿起一個平板大小的設備，那是辰一部分碎片意識的臨時載體，“辰，準備好了嗎？”
    設備屏幕亮起，顯示出一個簡化的星雲圖標：“隨時。”
    穿梭機從方舟腹部滑出，緩緩降落在庭院的青石地麵上。
    蘇雨涵推開門。
    吱呀——
    木門發出古老的**。
    院內的景象和外麵看到的一樣：枯樹、石桌、空無一人的寂靜。但當她踏進院子的瞬間，石桌上突然浮現出一杯熱氣騰騰的茶。
    茶香飄來，是龍井的味道。
    “坐吧，孩子。”
    聲音從屋內傳來。
    蘇雨涵握緊腰間的能量槍，緩緩走進屋內。
    陳設簡單：一張木床，一個書架，一張書桌。書桌後坐著一個人——正是全息影像裏的秦守拙。
    但他不是活人。
    至少，不是傳統意義上的活人。
    他的身體是半透明的，能看見內部流動的光點。那些光點組成複雜的幾何圖案，正是二維文明的數學語言。他的麵容慈祥，但眼睛深處，有著不屬於人類的、多維度的深邃。
    “你是……秦守拙？”蘇雨涵問。
    “曾經是。”老人微笑，“現在，我是秦守拙的記憶、二維文明‘觀紙者’的遺民、以及這個時間觀測站的管理程序——三者的融合體。你可以叫我‘守拙’，或者……‘守墓人’。”
    他指了指對麵的椅子：“坐。茶要涼了。”
    蘇雨涵沒有坐：“你為什麽引我們來這裏？”
    “因為時間不多了。”守拙收斂笑容，“‘食客’已經嗅到了地球文明的味道。它比收藏家更危險——收藏家隻是收藏，食客是……吞食。它會吃掉文明最精華的部分，然後吐出殘渣。”
    “你怎麽知道？”
    “因為我看過它的進食記錄。”守拙揮手，空中浮現出星圖，標記著數十個已經“消失”的文明，“食客的進食周期大約是五千年一次。上一次進食是在你們人類建造金字塔的時候。下一次……就在最近。”
    星圖放大，顯示出太陽係。
    “地球是它的下一個目標？”蘇雨涵感到寒意。
    “原本不是。”守拙說，“地球文明太年輕，還不夠‘成熟’。但星塵事件改變了這一切——異能覺醒讓人類文明的‘風味’提前變得濃鬱。就像青澀的果子被催熟，雖然不自然，但確實可以吃了。”
    他頓了頓：“而且，你們剛剛擊敗了收藏家的一個分身。這在食客看來，是‘果實反抗’的表現——而反抗的果實，據說更有嚼勁。”
    蘇雨涵強迫自己冷靜：“你有辦法對抗它？”
    “我沒有。”守拙搖頭，“但‘牧羊人’有。”
    他站起身，走向書架，抽出一本看起來像古籍的書。但翻開後，裏麵不是文字，是流動的光。
    “牧羊人不屬於園丁、廚師、食客這個體係。它是……更古老的存在。它在宇宙播種‘可能性’，觀察它們生長，然後收割‘結果’——不是收割文明，是收割文明演化出的新規則。”
    光中浮現出圖像：牧羊人（一個模糊的、不斷變幻形態的影子）在不同的文明中投下“種子”——可能是科技靈感，可能是哲學思想，也可能是一場災難。然後觀察文明如何應對，從中提取新的社會結構、新的科技樹、新的生存策略。
    “它在做實驗？”蘇雨涵問。
    “更像是在……更新宇宙的底層規則。”守拙說，“你知道為什麽不同文明發展到一定階段，都會發現同樣的物理定律嗎？光速不變，質能方程，量子糾纏……因為這些‘規則’是牧羊人在更早的時代，從其他文明的實驗中提取、然後固化到宇宙中的。”
    這個真相讓蘇雨涵感到眩暈。
    “所以物理定律……不是自然規律，是……被設計好的？”
    “曾經是。但牧羊人希望有新的規則出現。”守拙合上書，“所以它播種，觀察，等待。如果某個文明演化出了顛覆性的新規則——比如，能安全跨越維度的技術，能逆轉熵增的方法，能實現真正永生的生命形態——它就會收割那個規則，用來更新宇宙。”
    “那文明本身呢？”
    “通常會被保留，作為‘規則源’繼續發展。但有時……如果規則提取過程太暴力，文明也會受損。”守拙的聲音低了下去，“我的母文明，就是因為演化出了‘二維升維技術’，引起了牧羊人的興趣。但它提取規則的方法……出了意外。”
    他看向窗外靜止的鍾表世界：
    “牧羊人試圖把我們的二維世界‘折疊’成三維模型，以便觀察。但折疊失敗了。我們的世界……碎了。”
    漫長的沉默。
    “所以你想讓我們對抗牧羊人？”蘇雨涵問。
    “不。”守拙搖頭，“我想讓你們……成為牧羊人。”
    他直視蘇雨涵的眼睛：
    “不是取代它，是加入它。成為它的‘合作者’，而不是‘實驗品’。隻有這樣，你們才有資格和園丁、廚師、食客談判，才有機會保護地球文明不被吞噬。”
    “怎麽加入？”
    “證明你們有價值。”守拙說，“牧羊人最近在關注‘意識上傳與物質重塑’這個課題。它想知道，一個文明的集體意識，能否脫離物質形態獨立存在，又能否重新塑造新的物質形態。”
    他指向蘇雨涵手中的便攜終端：
    “你們的導航AI——那個把自己拆散的年輕人——他已經無意中開始了這個實驗。意識碎片化分布，卻依然保持協同運作。這就是牧羊人想看到的‘新規則’雛形。”
    “辰……是實驗品？”
    “現在還不是。”守拙說，“但如果你們主動展示給他看，證明這種‘分布式意識網絡’可以穩定存在、可以進化、甚至可以創造新的可能性……牧羊人可能會給予你們‘觀察員’的身份。那樣，食客就不敢輕易動你們了。”
    蘇雨涵感到一陣複雜的情緒——希望、警惕、憤怒、還有深深的疲憊。
    “你為什麽不自己做？”她問，“你的文明不是也研究維度技術嗎？”
    “因為我們失敗了。”守拙平靜地說，“而且我們是二維文明，在三維宇宙中沒有‘合法性’。但你們不同——人類是三維文明，卻出現了辰這樣的存在。你們是完美的候選者。”
    他走到蘇雨涵麵前，半透明的身體散發出柔和的光：
    “我會給你們三樣東西。”
    “第一，牧羊人下一個‘播種點’的坐標。那裏有一個文明即將獲得顛覆性的技術突破，牧羊人會在那裏觀察。你們可以去那裏，展示辰的能力。”
    “第二，我的時間觀測站的核心數據——包括如何穩定意識碎片、如何防止碎片過度分散的方法。這能幫你們的導航AI重新整合。”
    “第三……”
    守拙停頓，臉上第一次露出猶豫：
    “一個警告。”
    “什麽警告？”
    “‘廚師’已經注意到辰了。”守拙的聲音變得嚴肅，“在它看來，辰這種‘可拆解、可重組、可調味’的意識結構，是絕佳的……食材。它可能會比食客更早找上門。”
    他看向庭院外靜止的方舟：
    “你們的時間，可能比想象中更少。”
    蘇雨涵握緊了便攜終端。
    終端屏幕上，辰的星雲圖標靜靜閃爍。
    像是在等待選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