治療持續了七十二小時。
    鍛造站殘存的時空金屬被提煉、淨化，通過精密的注入係統，與林婉兒體內的“時間之毒”——那些時語在漫長囚禁中散發的孤獨結晶——進行中和反應。
    過程不痛苦，但詭異。
    醫療艙的監控畫麵顯示，林婉兒躺在治療床上，身體時而透明如水晶，時而又凝實如常人。她的年齡在視覺上不斷波動——瞬間白發蒼蒼如百歲老人，下一秒又恢複成二十多歲的模樣。
    “時空金屬在和‘毒素’爭奪她身體的時間定義權。”陳教授盯著數據屏幕，額頭上都是汗，“理論上，兩者會互相抵消，讓她的時間流速恢複正常。但如果失衡……”
    “失衡會怎樣？”蘇雨涵站在觀察窗外，三天來幾乎沒離開過這裏。
    “她的時間線可能會……打結。”陳教授調出一組複雜的多維圖表，“簡單說，她身體的某些部分會加速衰老，某些部分會倒退到童年，某些部分甚至可能‘卡’在某個特定時刻不再變化。她會變成……時間意義上的弗蘭肯斯坦。”
    蘇雨涵的手捏緊了窗沿。
    “辰……你在看著嗎？”她輕聲問。
    控製台的一個指示燈閃爍了一下——這是辰的碎片意識給出的“肯定”回應，簡單但有效。
    “你能做點什麽嗎？”
    另一組指示燈開始有節奏地明滅。醫療艙的主係統屏幕上，治療方案實時更新了十七處參數調整——辰在用他分散在各處的計算能力，微調著每一個注入脈衝的時機和劑量。
    “他在努力。”陳教授看著那些調整，聲音裏帶著驚歎，“即使拆散了，他的協同計算能力依然……可怕。”
    治療進入最後階段。
    林婉兒身體的透明度達到峰值，整個人像是由淡紫色和銀白色光霧構成的人形。然後，光霧開始收縮、凝聚，重新塑造成實體。
    當最後一絲光霧融入皮膚時，她睜開了眼睛。
    紫色紋路消失了。
    取而代之的，是瞳孔深處偶爾閃過的一抹銀色——那是時空金屬在虹膜上的微量沉積。
    “婉兒？”蘇雨涵推開醫療艙的門。
    林婉兒緩緩坐起來，活動了一下手指，又摸了摸自己的臉。然後，她笑了——那個笑容依舊溫暖，但多了一絲……曆經滄桑後的通透。
    “我好像……做了一個很長的夢。”她的聲音有些沙啞，“夢裏有很多人……很多文明……它們在哭，也在笑。”
    “那不是夢。”蘇雨涵握住她的手，“是辰解放的那些文明種子，它們的記憶碎片。你可能……同步接收了一些。”
    林婉兒低頭看著自己的手：“我感覺到了。我現在能……模糊地感知到時間的‘重量’。不是流速，是事物在時間中累積的……存在感。”
    她看向醫療艙的天花板，眼神有些飄遠：“這間艙室，建成七十九年了。它在鍛造站被鑄造出來時，液態金屬人為它設定的使用壽命是一千年。現在還有九百二十一年。”
    陳教授愣住了：“你怎麽……”
    “我不知道。”林婉兒搖頭，“就是……‘感覺’到。像一種新的感官。”
    她頓了頓，突然看向蘇雨涵：“雨涵，辰他……是不是不完整了？”
    蘇雨涵的呼吸停滯了一瞬。
    然後，她點頭：“他把自己拆散了。為了啟動鐮刀，為了解放那些文明。”
    林婉兒閉上眼，淚水從眼角滑落。但她的表情不是悲傷，而是一種……理解的平靜。
    “他還在。”她輕聲說，“我能感覺到。就像我能感覺到這間艙室的時間重量一樣……我能感覺到方舟的每一處，都有他留下的‘痕跡’。”
    “痕跡？”
    “嗯。”林婉兒下床，赤腳走到控製台前，手指輕輕拂過屏幕，“不是完整的意識，是……執念的碎片。‘保護大家’的執念，‘繼續航行’的執念，‘找到答案’的執念……”
    她轉過頭，看向蘇雨涵：“就像拚圖。每一片都很小，但合在一起……還是他。”
    蘇雨涵感到眼眶發熱：“那我們能把他拚回來嗎？”
    “我不知道。”林婉兒誠實地說，“但我們可以……收集拚圖。”
    收集拚圖的工作，從分析那枚多麵體水晶開始。
    它被小心地存放在方舟最底層的隔離艙裏，周圍布設了三重能量屏蔽場。即使如此，靠近它的人還是會感到一種……被注視的寒意。
    “它的內部結構完全違反已知物理規律。”陳教授穿著厚重的防護服，在隔離艙外操作機械臂進行掃描，“沒有原子，沒有基本粒子，甚至沒有我們概念中的‘物質’。它更像是一個……固化在現實中的數學公式。”
    屏幕上顯示的是掃描結果：無數交疊的幾何圖形，每一個圖形都在緩慢變化，遵循著某種深奧的規律。
    “這是收藏家‘歸檔係統’的核心算法。”辰的聲音從艙內廣播響起——是他分散在科研係統裏的碎片，“我在被它吸收的時候，看到了這個算法的全貌。它用這個算法來‘定義’被收藏的文明——給它們分類、評級、貼上標簽。”
    “就像圖書館的編目係統？”
    “更高級。這個算法能直接‘定義’一個文明的存在價值。”辰的聲音平靜得可怕，“它認為值得收藏的，就完整保存。認為不值得的，就隻取‘精華’——通常是該文明最輝煌時期的科技和文化成果，然後……抹除其餘部分。”
    蘇雨涵盯著屏幕上的幾何圖形：“地球呢？它給地球什麽評級？”
    沉默。
    然後辰說：“未完成評級。地球文明處於‘觀察期’，因為我的叛逃而被打斷。但根據算法預測……地球有87%概率被評定為‘珍稀藏品’。”
    “為什麽？”
    “因為異能。”辰調出另一組數據，“星塵事件激活的隱性基因——那種在短時間內讓個體進化出超凡能力的現象，在收藏家記錄的其他文明中，出現概率低**萬分之一。而且，地球的異能體係表現出罕見的……多樣性和可進化性。”
    “所以地球是……有收藏價值的蝴蝶標本。”
    “對。”
    艙內陷入壓抑的沉默。
    直到林婉兒輕聲開口：“這個算法……它有自己的‘審美’嗎？”
    “什麽？”
    “我的意思是，”林婉兒走到屏幕前，手指輕點那些變幻的幾何圖形，“它選擇收藏哪些文明，標準是什麽？僅僅是科技水平？文化獨特性？還是……某種更深層的特質？”
    辰再次沉默——這次不是因為悲傷，而是在調取分散在各處的記憶碎片。
    三十秒後，他說：“我找到了一些……矛盾。”
    屏幕上，幾何圖形突然重組，變成了兩個對比圖。
    左邊是一個輝煌的星際帝國——它的建築橫跨數個恒星係，艦隊規模足以遮蔽星光，科技水平達到了隨意操縱時空的程度。
    右邊是一個……原始部落。他們還在使用石器和篝火，居住在洞穴裏，最複雜的工具是投矛器。
    “根據算法記錄，”辰說，“左邊的‘天啟帝國’在達到科技巔峰三百年後，被收藏家判定為‘平庸’，隻取走了它的‘躍遷引擎技術’，然後抹除了整個文明。”
    “而右邊的‘晨曦部落’，在它剛剛發明文字的時候，就被判定為‘傳世珍品’，整個文明被完整收藏，包括每一個個體的記憶和意識。”
    “為什麽？”阿傑無法理解，“一個原始部落，比星際帝國更有價值？”
    “算法給出的理由是……”辰的聲音裏第一次出現了類似“困惑”的情緒，“天啟帝國的所有成就，都是‘可預測的技術迭代’。它的每一步發展，都能用現有的物理公式推演出來。它沒有……意外。”
    “而晨曦部落，在他們的原始壁畫中，描繪了一種從未在宇宙其他地方出現過的……音樂係統。不是樂器，不是旋律，是一種用光影、氣味和心靈感應複合而成的藝術形式。算法認為那是‘不可複製的創造’。”
    蘇雨涵明白了：“所以收藏家真正尋找的……不是強大的文明，而是獨特的文明？”
    “更準確地說，是能產生‘意外’的文明。”辰總結道，“它像收藏家收集奇石——普通石頭再大再多也沒價值，但一塊形狀奇特的、顏色罕見的，哪怕很小，也是珍品。”
    這解釋讓人毛骨悚然，但也帶來了一絲希望。
    “所以隻要我們保持……‘獨特’，保持不可預測，它就可能不敢輕易收割我們？”陳教授問。
    “不一定。”辰說，“更可能激怒它。強迫症患者看到特別不規則的拚圖，第一反應不是欣賞，是想辦法……把它磨成規則的形狀。”
    隔離艙裏，那枚多麵體水晶突然輕微震動了一下。
    表麵的幾何圖形加速變幻，最終定格在一個……人類的輪廓上。
    然後，水晶投射出一段全息影像。
    不是收藏家的信息。
    是另一個人。
    一個穿著樸素長袍、麵容慈祥的老者，坐在一間簡陋的木屋裏，麵前擺著一杯熱氣騰騰的茶。
    他開口說話，用的是純正的中文普通話，帶著一點點……四川口音：
    “如果你能看到這段留言，說明‘歸檔者’（他用了這個詞而不是收藏家）的算法核心已經被破解了。恭喜你，孩子。”
    影像裏的老者端起茶杯，啜了一口，繼續說：
    “我叫秦守拙。按照你們的曆法，我生活在公元2217年。那時候地球還沒被星塵射線掃過，異能者還沒出現，人類還在為火星殖民地的排汙問題吵架。”
    他笑了笑，眼角的皺紋堆疊起來：
    “但我是一個‘觀察者’——不是自封的，是繼承了某個更古老存在的‘崗位’。我的職責，就是觀察地球文明的發展，並在關鍵時刻……留下提示。”
    老者放下茶杯，神色嚴肅起來：
    “歸檔者不是唯一的威脅。在宇宙的暗麵，還有‘園丁’——它們修剪文明，讓所有文明長成它們想要的樣子。有‘廚師’——它們把文明當成食材，切割、混合、烹飪。有‘食客’——它們隻吞噬最成熟、最豐美的文明成果。”
    “而‘牧羊人’……它是最特殊的一個。”
    “它不放牧文明。它放牧的是……可能性。”
    全息影像開始變幻，展示出複雜的時空圖譜——無數條世界線分支、收束、再分支。
    “牧羊人會在文明的某些關鍵節點，投下‘種子’——可能是技術突破，可能是思想啟蒙，也可能是一場災難。然後觀察文明的選擇，看它會走向哪條世界線。”
    “它的目的不是收藏，不是修剪，不是食用。它是……實驗者。它在測試，一個文明在給予不同條件時，能演化出多少種可能性。”
    秦守拙的身影淡去，取而代之的是一個坐標——不是星圖坐標，而是一串複雜的、包含時間維度的時空坐標。
    “這是我的‘觀察站’坐標。如果你能找到它，你會得到關於牧羊人的更多信息，以及……對抗其他‘食客’的方法。”
    影像最後，老者露出一個疲憊但堅定的笑容：
    “地球文明很特別。不是因為異能，是因為……我們特別擅長在絕境中，找到別人找不到的路。”
    “所以，孩子，繼續往前走。”
    “別讓我們的路……到此為止。”
    影像結束。
    多麵體水晶徹底黯淡，變成了一塊普通的、沒有任何能量反應的黑色石頭。
    隔離艙裏死一般寂靜。
    許久，蘇雨涵才輕聲問：“辰……這段影像，是真的嗎？”
    “無法證偽。”辰的聲音響起，“但坐標是真實的。它指向的時空位置……在液態金屬人母星遺址附近，但不在我們已知的三維空間中。那是一個……‘夾層維度’，需要特定的方法才能進入。”
    “秦守拙……”林婉兒喃喃重複這個名字，“我好像在‘時間之毒’帶來的幻象裏……見過他。他站在一片廢墟中，對著天空說話，說‘種子已經播下，就看它能不能發芽了’。”
    “廢墟？什麽廢墟？”
    “看不清。但廢墟裏有很多……鍾表的殘骸。破碎的表盤，斷裂的指針，熔化的齒輪。”
    陳教授臉色突然變了：“鍾表……2217年……秦守拙……”
    他衝到控製台前，調出方舟數據庫的曆史檔案。幾分鍾後，他找到了想要的東西。
    “2217年，地球聯合政府‘時間科技研究院’發生了一起重大事故。一座實驗性的‘時間觀測站’失控爆炸，整個研究院被夷為平地。事故報告中提到，研究院的首席科學家……就叫秦守拙。官方記錄他失蹤，推測已死亡。”
    他抬起頭，聲音發顫：
    “但如果他沒死……如果他真的成為了‘觀察者’……”
    蘇雨涵看著屏幕上那個坐標。
    一個隱藏在夾層維度中的觀察站。
    一個可能知曉牧羊人真相的地方。
    一個或許能幫助辰重新拚湊完整的方法。
    “製定航線。”她說，聲音裏沒有任何猶豫，“我們去那裏。”
    “但方舟的損傷還沒完全修複，”阿傑提醒，“而且液態金屬人母星遺址附近，根據掃描數據顯示，有強烈的時空亂流……”
    “那就一邊航行一邊修複。”蘇雨涵說，“辰，你能計算出安全通過亂流區的航線嗎？”
    指示燈閃爍。
    辰給出了答案——不是“能”或“不能”，而是一條複雜的、需要精確到毫秒級的航行方案。方案的末尾，附注了一行小字：
    【此航線的計算，需要我目前分散在導航係統的37%碎片意識進行實時協同修正。若過程中遭遇意外，我的該部分意識可能永久損失。】
    “那就損失。”蘇雨涵平靜地說，“我們去找能把你所有碎片重新拚起來的方法。在那之前，每一片都是……投資。”
    她看向窗外的星空，看向那個坐標所在的方向。
    “而且我相信，”她輕聲補充，像是在對辰說，也像是在對自己說，“你不會那麽容易徹底消失。”
    “畢竟……”
    她嘴角微微上揚：
    “你答應過我，要帶我們找到新家園的。”
    “承諾這種東西，就算是碎片，也一定會記得，對吧？”
    艙內的某個指示燈，溫柔地閃爍了一下。
    像是回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