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3 吃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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貝麗思索很久,從冰箱中拿出鮮肉和青椒。
她已經很久沒有吃過辣味食物。
李良白口味淡,味蕾敏感,偏好粵菜,吃不下一點辣,甜椒也少碰;貝麗早餐咖啡店,午餐公司餐廳,晚餐大部分和他一起吃——潛移默化,她也不再吃辣椒,一點點就讓她滿頭大汗。
但嚴君林喜歡吃青椒。
嚴君林在電腦前埋頭溯源,貝麗去了廚房,努力回憶那些做飯小技巧,幾乎都是從嚴君林這裏學到的——
玉米澱粉醃肉、紅薯澱粉勾芡、土豆澱粉用來掛殼油炸……
她打開櫥櫃,找到玉米澱粉,混了鹽,將肉絲醃好。青椒洗幹淨,輕輕按下蒂,聽到啵一聲,拔走,再細細切成絲。
“先炒肉絲,”貝麗念著順序,“再將青椒炒到斷生,嗯,調料要沿著鍋往下淋……”
時間太久,很多細節記不清。
油煙機聲音很大,貝麗想起開油煙機必須開窗,又匆匆忙忙去開窗,順便往醃肉的碗裏倒了沸水,避免有寄生蟲。
好不容易做出一道菜,想了想,嚴君林飯量大,這些不夠,又做一道番茄炒蛋。
盛好後,她回頭,發現嚴君林已經進來了。
嚴君林直接問:“我們回來的那一晚,誰動過你電腦?”
貝麗想了想,搖頭:“沒有——你發現了什麽?”
“吃完飯再說。”
嚴君林看了看,挽起袖子,清理砧板和刀具:“你把冰箱中的饅頭拿去微博爐叮一下,高火三十秒,記得往饅頭上淋一些水。”
貝麗啊一聲,點頭。
李良白晚餐從不吃碳水,她都快忘記了,晚飯還要準備主食。
她說:“剛剛我炒菜時,不小心把油濺出來,那邊有點髒。”
“嗯,”嚴君林拿起抹布,“你出去吧,我來處理。”
等待饅頭的這段時間,他迅速收拾好廚房,擦幹淨,刷鍋,就連洗菜池也清潔幹淨,不留一點菜渣。
貝麗本以為和他吃飯會很尷尬,事實證明還好。
嚴君林簡單講了分析結果——依照目前來看,病毒是從她電腦傳到U盤中的,而電腦感染病毒的時間節點,就在貝麗去公司加班那段時間。
“它可能會和普通軟件捆綁,也可能偽裝成郵件,”嚴君林問,“你有沒有點過異常的鏈接?或者,你認為正常的鏈接?”
貝麗搖頭,又記起一件事:“我用了公司共用的一個U盤。”
她解釋:“那個U盤是我們公用的,裏麵存了大量的調查問卷數據的備份。”
“可能就是它,”嚴君林若有所思,“我分析了路徑文件,確定是它監控、獲取了你的策劃案。”
“壞了,”貝麗說,“如果真是這個……那我們部門豈不是很危險?不行,我要告訴——”
她著急拿手機,嚴君林放下筷子:“貝麗。”
“什麽?”
“不要現在說,這是你的機會。”
貝麗握著的手一鬆。
半晌,她將手機倒扣在桌子上。
“你準備告訴誰?”嚴君林的眼鏡下,是銳利如刀的光,“你的上司,那個煒姐?你認為她會因為這件事對你改觀麽?孔溫琪?我記得你和她平時並無交際,你確定要在這時突然告訴她?”
貝麗說:“但這是個安全漏洞,可能會給公司造成損失。”
“那是管理層應該考慮的問題,而你,現在應該考慮,怎樣才能讓你個人利益最大化。”
嚴君林起身,倒了兩杯熱水。
他知道貝麗的性格。
被家庭和學校教育的太好了,太乖了,標準的乖乖女,老師眼中的好學生,家長眼裏的好孩子——社會模具下完美的產品,各個角度都無可挑剔,唯獨不是她自己。
剛戀愛時,嚴君林未嚐沒想過,讓她永遠保持天真,最好永遠不要見識到那些黑暗麵;時過境遷,到了如今,嚴君林已然明白,世俗意義上的“乖巧”,在實際工作中最容易被犧牲掉。
因為欺負她不需要付出任何代價。
她必須自己有所覺察。
“我好像理解了,”貝麗捧著杯子,“如果我將那個公共U盤帶回來,能找到病毒源頭嗎?”
“不行,”嚴君林很直接,“除非你讓我檢查你們部門所有人的電腦——但這不現實。”
貝麗點頭:“謝謝你,我都沒想到,你還會幫我。”
畢竟,當初是她提的分手。
“順手的事。”
“可能對你而言,這件事很小很小,但對我來說,特別重要……我特別感謝你。”
嚴君林一口吃了半個饅頭,吃完後,才說:“如果今天是張初雪遇到這種事,我也會幫。”
貝麗說:“我表姐叫張初晴。”
“嗯,”嚴君林波瀾不驚,“都是親人,之間應該互幫互助。”
貝麗就知道他會這麽說。
嚴君林是個責任感很強的人,倘若不是這樣,當初也不會接受她的追求。
他現在教導她看重個人利益,實際上,在家人、朋友麵前,他從不在意個人得失。
無論愛與不愛,他都會對自己的女朋友好——前女友也一樣。
因為責任。
那時候感覺很甜蜜,現在想起來,卻有些苦澀了。
貝麗小聲說:“番茄好酸啊。”
“是嗎?”嚴君林嚐一口,“你炒的很好吃,下次我會挑適合炒的番茄。”
低頭,良久後,貝麗輕聲說:“我想申請去法國讀研。”
嚴君林夾菜的筷子一停:“我知道了。”
“所以,你不用太擔心,”貝麗認真解釋,“我不會打擾你生活很久——”
“吃飯,”嚴君林打斷她,“菜快涼了。”
餐桌上,貝麗問了嚴君林最後一個問題。
“你怎麽知道U盤中有病毒?”
“很簡單,剛接入,程序就有明顯加載卡頓,操作延遲,磁盤訪問速度變慢,明顯是病毒在占用運行內存和讀寫通道。”
貝麗雙手撐在餐桌上,離他近了些,這個問題讓她很感興趣:“可是我怎麽沒感覺?”
“你的電腦亂的像九龍城寨,”嚴君林說,“怎麽——”
話語一停,他看著貝麗鎖骨處,一愣。
隨後,眼神慢慢沉下。
短暫幾秒,他移開視線:“明天,我給你裝一個針對性的殺毒軟件。”
“今天可以嗎?”
“今天不行。”
“為什麽?”
“因為我需要休息,”嚴君林說,“我工作了一天,現在很累。”
貝麗立刻道歉說對不起。
嚴君林沒有回應,他的態度突然變冷淡,鏡片在燈光下折射出涼涼的光。
晚上洗澡時,貝麗才發現,自己鎖骨青了一大塊。
麵積很大,無法忽視的明顯。
她靠近鏡子,碰了一下,痛到皺眉。
——是楊錦鈞留下的。
為了阻止她,他用了很大力氣,胳膊把她鎖骨勒出好大一片痕跡。貝麗這幾天遇到太多事情,免疫力低,更容易磕碰出淤青。
次日,這片淤青變成了紫色。
貝麗早早起床,看著手機上的時間,掐著點,當看到孔溫琪走出電梯時,貝麗飛快跑向咖啡廳。
這一次,她沒有提前在APP下單,而是去櫃台排隊,等待點單。
昨天,她看監控錄像時無意間發現,孔溫琪一直都是這個時間到公司樓下,去咖啡店點早餐。
感謝奇妙的慣性。
孔溫琪到了,剛好排在她身後。
貝麗鼓起勇氣,和孔溫琪打招呼。
她本以為孔溫琪不認識她,但對方精準地叫出她名字:“貝麗?”
兩人寒暄,眼看排到貝麗,她主動提出交換位置,讓孔溫琪先點。孔溫琪沒推脫,點了咖啡和三明治。
貝麗聽到她問店員,咖啡店和大熱漫畫IP的聯名杯子,是不是明天開售?今天能不能提前預訂?可以預留嗎?
都是否定回答。
不接受任何預訂,店裏隻有十個杯子,先到先得——或者,明天十點,APP線上搶購。
看著孔溫琪失望的眼神,貝麗心中一動。
她悄悄查了孔溫琪口中的聯名杯子,發現那是個大熱門款,官方發在小紅書上的帖子已經有幾萬點讚,再打開淘寶搜索,發現黃牛已經加價一百五開賣。
貝麗給嚴君林發消息,谘詢他,了不了解那種可以搶購的插件。
問清楚緣由後,嚴君林建議她直接找黃牛。
嚴君林:「既然要送,最好是今天就能送到她手中」
嚴君林:「這樣才能印象深刻」
貝麗加了同城黃牛,詢價,對方表示,今天拿不到,明天才能拿到杯子,就算是同城急送,最早,也得明天中午十一點送達。
不行,這太遲了。
貝麗想,怎麽能提前拿到呢?去賄賂店員?但店員肯定不敢提前賣。找品牌方?……有了,李良白。
他也是餐飲行業,一定有門路。
午餐時間,貝麗給李良白打去視頻電話。
李良白昨晚喝多了酒,現在還在睡覺,被貝麗的視頻通話請求叫醒。
屏幕中,他穿著鬆鬆垮垮睡衣,露出大麵積的胸肌,太陽照在棕褐色的卷發上,淡淡地閃著金光,像一尊英俊的雕塑。
他睡眼惺忪,隔著屏幕,笑著讓貝麗親親他,直把貝麗逗紅了臉,才慢悠悠坐起來。
“突然喜歡上新IP?”李良白說,“怎麽想要這個杯子?”
貝麗簡單解釋,不是想要,是準備送禮,上司的上司喜歡。
她想在上市前送給她,最好今天就能拿到。
“唔……孔溫琪?送她的話,可以,”李良□□準無誤地叫出名字,他記憶力絕佳,“哪一款?你把圖片發給我,我下午讓人送過去。”
貝麗震驚:“真的可以提前拿到嗎?”
“當你男人做什麽的?”李良白取笑,“如果我連貝貝想要的杯子都搞不到,也未免太窩囊了。”
貝麗高興:“太好了,我一開始隻想試試。”
她其實沒有把握。
“嗯嗯,”李良白眯起眼,指指側臉,“來,好貝貝,再親老公一口。”
他做事迅速,圖片發過去,兩小時後,貝麗收到了杯子。
瓷杯脆弱,層層包裝後,裝在一個小箱子裏,是吳振江親手送來的。
一並送來的,還有條頸鏈,正中間是一朵怒放的滿鑽山茶花,平行的白金雙鏈間鑲嵌著一列含而欲開的花苞,同樣,每一個山茶花苞間都是一顆圓鑽。
“李先生說他近期工作忙,不能常陪著您,”吳振江說,“他昨天挑了禮物,本想親自送給您,但計劃有變,沒能回滬,讓我今天先帶來,希望您喜歡。”
貝麗當然喜歡,她還沒戴過頸鏈,品牌辨識度太高了,戴著也太高調——現在還有更重要的事情要做。
她帶著杯子,自我鼓勵後,敲響孔溫琪辦公室的門。
看到她,孔溫琪有些驚訝。
貝麗笑著說,朋友在品牌方工作,送了她這個杯子,她用不到,剛好,想起早上溫琪姐喜歡,不如借花獻佛,讓這個杯子也能到真正喜歡它的人手中。
孔溫琪果真愛不釋手。
下午四點鍾,要開例會,煒姐點了幾個人跟她走,十分鍾後,她又折返,探究地看貝麗。
“溫琪姐叫你過去一起開會,”煒姐說,“記得帶上紙筆和錄音筆。”
貝麗第一次參加多部門之間的會議。
她也是現場唯一一個實習生。
雖然聽得雲裏霧裏,大部分和她這個實習生也沒什麽關係,也參與不進去,隻是旁聽,但她仍然很高興。
至少,孔溫琪記住她了,也有好印象,不是嗎?
下班後,貝麗第一時間和李良白分享好消息。
他沒接視頻通話,片刻後,打了電話回來。
“朋友間聚會,這群王八羔子,灌酒沒輕沒重的,”李良白聽起來醉了,“怎麽了,貝貝?”
“沒什麽,”貝麗問,“你什麽時候回來呀?”
她很少和李良白的朋友一起出去,不是李良白不帶她,而是她感覺很難融進去。
李良白的朋友大多是從小玩到大的,經濟條件、家庭背景旗鼓相當。
和小城鎮長大的貝麗相比,差距不亞於跨時代——很多時候,他們聊的,玩的,喜歡的,對於貝麗來說,都太陌生了。
很多“會玩”,都是錢堆起來的。
她不會。
哪怕李良白寬容待她,大家也都好脾氣地謙讓著,而這種謙讓,也會讓貝麗局促、不自在。
就像一隻貓進了狼窩,縱使雙方都在努力表現出友好,也難免格格不入。
李良白模糊地說了個明天,背景中有人叫他,他嗯一聲,懶懶散散地說來了,停一下,感歎。
“好想你,貝貝,真想你現在就在我身邊啊。”
……
貝麗吃力地拎著一大袋食材,剛進門,就看到鼻子和臉頰發紅、麵無表情的嚴君林。
他生病了。
哪怕生病,也整齊地穿著衣服,不肯穿睡衣。
剛剛衝過藥,房間裏一股淡淡的苦澀的氣味,他站起來,打開窗子通風。
電視正在播放一個老電影,《Taistoi!》,大名鼎鼎的《你丫閉嘴》,殺手盧比和來自蒙塔基的鋼蛋,典型的不高興和沒頭腦組合。
開完窗後,嚴君林披著毛毯,重新坐回沙發,繼續看電視。
貝麗擔心:“你怎麽了?不會真是吃了我的菜後食物中毒吧?”
“可能吧,”嚴君林盯著電視屏幕,“晚上好,剛下班的絕命小毒師。”
貝麗信以為真:“真的是食物中毒嗎?嚴重嗎?對不起,是不是番茄——”
“沒那麽大威力,”嚴君林還是冷著臉,一板一眼,“開個玩笑。”
感冒讓他聲音帶了點悶悶的鼻音,聽起來比平時更重。
貝麗鬆口氣,將食材一個個取出,土豆,四季豆……
她說:“謝謝你昨天幫我出的主意,我今天買了菜,想做飯感謝你。”
嚴君林的注意力終於從電視轉向她。
他的鏡片反光,看不見眼睛,隻有高挺的鼻,薄薄的唇。
“你的男朋友知道嗎?”嚴君林問,“你和我吃飯?”
貝麗停了一下:“你不是說,不提他嗎?”
嚴君林也想到了。
那句“我就當你男朋友已經死了”。
“那我換個問法,”嚴君林說,“你男朋友在九泉之下還安息嗎?”
“……”
“我不介意和你一起吃晚餐,”嚴君林說,“隻是,以你對你男友的形容,他大概率會突然詐屍——我隻對你承諾過,不會主動和他起衝突,但我並非沒有脾氣。”
貝麗仔細想。
“你說的很有道理,”她將土豆裝回去,“那我把這些——”
“算了,”嚴君林背對著她,冷峻地說,“買都買了,別浪費。”
貝麗看不清他了。
他究竟在想什麽呢?怎麽改主意比翻書還快。
她拿土豆去削皮,嚴君林也進了廚房。
本著不讓病人下廚的原則,貝麗想讓他出去,但後者已經開始處理四季豆。
這個廚房並不大,兩個人站進來,更擁擠。
貝麗轉身時撞了嚴君林兩次,每次都是額頭精準撞到他胸膛,一張嘴就能喝到奶的尷尬;還有幾次切菜,手肘碰手肘——
如果兩人都這樣沉默,氣氛也太曖昧了。
她尋找話題,告訴嚴君林,自己送了上司想要的限量杯子,下午就被叫走、一起參加會議。
“我現在複盤,想,今天行為會不會很諂媚?”貝麗問嚴君林,“你認為呢?”
“聽起來的確諂媚,”嚴君林在水龍頭下衝洗鮮蝦,側臉看她,“但你這張無知的臉又彌補了一切。”
貝麗:“啊?”
掰蝦頭,拔蝦線,開背,脫殼,嚴君林有條不紊地處理著:“有沒有人和你說過?無論你做什麽,看起來都很自然。”
貝麗搖頭,不確定:“你在誇我外表單純嗎?”
“你有一張看起來很容易上當的臉,”嚴君林將幹淨的蝦仁放入白瓷碗中,“好好利用它,人容易先入為主,最常被外貌蒙騙。”
做飯期間,嚴君林出去了兩次,一直在咳;每咳一次,臉和耳朵都會更紅。
貝麗跟在端菜的嚴君林身後:“是不是我昨天做的菜太辣了?”
“好問題,”嚴君林說,“如果真是這樣,那太好了;國家就不用綁我研究語言武器,應該把你綁走,挨個兒給大炮刷辣椒炒肉,做生化炸彈。”
天啊,他一個生病的人,怎麽說話還這麽毒辣。
貝麗後悔了:“我昨天不應該做辣椒炒肉,應該做糖醋裏脊,這樣你說話還能甜一點。”
“想聽甜的?”嚴君林麵無表情,“上了一天甜蜜的班,真是甜蜜地辛苦了,甜蜜的晚上好,甜蜜的絕命小甜師。”
貝麗深深呼吸:“我們還是聊些正經的吧。”
嚴君林擺好菜,將筷子遞給貝麗,問:“可以,你打算什麽時候分手?”
貝麗愣住。
她維持著要坐下的姿勢,呆呆地看著他,像被葵花點穴手擊中了。
嚴君林表情平靜地坐下,盯著看她鎖骨處,那裏有一塊淤青,哪怕刻意穿半高領的衣服,仍舊會露出淤血邊緣,駭人的紫色,非常刺目。
這並不是親昵留下的痕跡,昨天的他錯讀了。
這明顯是暴力的抱拽、她極力掙紮、才會留下的傷痕。
“你真認為你們合適麽?”嚴君林說,“你和我分手後,選擇找這樣的男朋友,會讓我感到自己之前特別糟糕——我們的過去有那麽不堪麽?你居然能忍受被這樣對待。”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