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1 第 21 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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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二十一章
    顧青雲神色未變,仿佛沒有聽到那刺耳的話,他甚至還微微笑了一下,隻是眼底並無半分笑意:“白兄此言差矣。《周禮·考工記》有雲,‘知者創物,巧者述之守之,世謂之工。’百工之事,皆聖人之作也。治國平天下,既需明經義、知廉恥的‘上等人’,也需通曉天工、利濟蒼生的‘實幹者’。白兄飽讀詩書,莫非竟忘了先賢教誨,隻學會了以門戶高低論人?”
    顧青雲語速平緩,引經據典,卻字字如針,不僅將對方扣來的“下等人”帽子輕輕巧巧還了回去,更暗指其學問不精、心胸狹隘,枉讀聖賢書。
    顧青雲昨夜已從盧屹口中知曉白鈺其人——出身尚可,極為刻苦,卻天賦有限,常年被盧屹、顧淩雲等天才壓過一頭,性子難免偏執激狹。
    白鈺果然麵紅耳赤,被噎得一時說不出話來,手指著顧青雲:“你……強詞奪理!”
    周遭同窗見狀,有人看熱鬧不嫌事大,起哄道:“口舌之爭有什麽意思?不如手底下見真章?白兄,顧公子,比試一番如何?”
    白鈺果然被激,當即揚聲道:“正有此意!顧青雲,你可敢?”
    顧青雲心下微歎,知今日若退讓,不僅顏麵掃地,更會讓寧王覺得他不過是個虛張聲勢、投機取巧之輩。
    唯有應戰。
    在盧屹擔憂的目光中,顧青雲平靜抬眼:“白兄既有此雅興,顧某奉陪便是。隻是不知如何比法?”
    恰在此時,一位身著青袍、麵容清臒的中年先生步入講堂,正是今日講授經算的徐先生。
    白鈺見狀,立刻道:“便比經算!請徐先生出題,你我當場解答,敢否?”
    顧青雲聞言,心下先是愕然,隨即泛起一絲極為古怪的情緒。他一個前世浸淫數學多年的理工博士,要與這古代的讀書人比試……數學?
    這豈非是,欺人太甚?
    他麵上卻不露分毫,隻從容一揖:“恭敬不如從命。”
    講堂內霎時安靜下來,所有目光都聚焦於講台前的徐先生。徐先生撫須,目光在顧青雲與白鈺之間掃過,並無訝異之色,似是見慣了學子間的意氣之爭。
    “既如此,老夫便出題一試。”徐先生聲音平和,卻自帶一股威嚴,“今有雉兔同籠,上有三十五頭,下有九十四足。問雉兔各幾何?”
    此題一出,堂內不少學子皆凝神思索,白鈺更是立刻低頭,以指蘸水,在案幾上急速演算起來。此題乃經典難題,需巧設未知,反複推算,最是考驗耐心與機變。
    然而,幾乎在徐先生話音落下的瞬間,顧青雲便已平靜開口:“回先生,雉有二十三隻,兔有一十二隻。”
    滿堂皆寂。
    白鈺猛地抬頭,手指還懸在半空,臉上計算的神情尚未褪去,便被難以置信的驚愕取代。他甚至尚未理清頭緒,對方竟已報出答案?
    徐先生眼中閃過一絲極快的訝異,但很快便隱去,緩緩點頭:“答案無誤。顧學子,你是如何解得?”
    顧青雲微微一揖,語氣依舊平淡:“稟先生,可設雉為甲隻,兔為乙隻。據題意,頭數方程為甲加乙共三十五,足數方程為兩個甲加上四個乙,總共為九十四。將第一式乘以二,得二甲加二乙為七十,再與第二式相減,即可得二乙等於二十四,故乙為十二,兔有十二隻。代入第一式,得甲為二十三,雉有二十三隻。”
    現代最基礎的方程式,x和y被他用甲、乙替代,換湯不換藥而已。
    堂內學子大多聽得雲裏霧裏,隻覺其法古怪卻似乎有效。
    唯徐先生眼中精光一閃,卻覺得他邏輯清晰,步驟嚴謹,自成體係。
    “此法倒是新穎別致,步驟簡潔,直指要害。顧學子,此法師從何人?”
    “是家中一位西席先生所傳,登不得大雅之堂,讓先生見笑了。”顧青雲謙遜道,心中卻有些羞愧,自己也不過是站在後世數學大家的肩膀上,仗勢欺人而已。
    白鈺臉色由紅轉白,又由白轉青,顯然無法接受自己苦思未果的難題,對方竟能瞬間解出。他咬牙道:“不過是湊巧知曉一道偏題罷了!徐先生,還請再出一題!”
    徐先生看了白鈺一眼,略一沉吟,道:“好。再聽一題:今有物不知其數,三三數之剩二,五五數之剩三,七七數之剩二。問物幾何?”
    此題更是刁鑽,乃赫赫有名的“孫子問題”,非精通數術者難以速解。
    白鈺聞言,眉頭緊鎖,立刻又沉浸於繁複的推算之中。
    然而,顧青雲隻是略作思索,便再次開口:“回先生,此數最小為二十三。”
    這一次,連徐先生都微微動容。此題難度遠超雞兔同籠,他竟又能如此迅捷地答出?
    “哦?何以見得?”
    “此類問題,有其通解。”顧青雲從容道,“可尋找一個數,使其除以三餘二,除以七亦餘二,故此數可為三與七公倍數加二,即二十一加二,得二十三。再驗算二十三除以五,正餘三。故滿足條件的最小數為二十三。”
    他的解釋依舊帶著現代的數學思維,卻精準地切中了問題的核心。
    堂內鴉雀無聲。若說第一次是僥幸,這第二次又該如何解釋?
    白鈺僵在原地,臉色灰敗,手指微微顫抖,再也說不出話來。他賴以自豪的刻苦與學識,在對方輕描淡寫的解答麵前,顯得如此蒼白無力。
    徐先生凝視顧青雲良久,目光深邃,最終緩緩點頭,語氣中帶著前所未有的鄭重:“思路清奇,直溯本源。顧學子,於算學一道,你確有非凡之才。此法……甚妙。”
    盧屹在一旁,擔憂盡去,眼中滿是驚喜與欽佩。
    顧青雲心中卻無多少喜悅,隻有一種難以言喻的複雜情緒。他以遠超時代的學識碾壓對手,雖勝,卻實非所願。然而,在這暗流洶湧的寒山書院,他需要立威,需要證明自己的價值。
    這一局,他贏了。但他知道,真正的考驗,或許才剛剛開始。
    *
    如隱書齋內,斜陽微落,青鬆搖擺。
    徐先生正將今日講堂內那場突如其來的比試,細細說與寧王聽。
    寧王執盞聆聽,當聽到顧青雲幾乎在題目念完的瞬間便報出答案時,他眉峰一挑,忍不住放下茶盞:“哦?那顧家小子,當真如此了得?一息之間,便解了你的難題?”
    徐先生麵上猶帶著未曾消散的驚歎,撫須長歎:“豈止了得!殿下,老夫執教半生,從未見過思維如此迅捷、解法如此新奇的學子。其法自成一格,直指算學本源,堪稱奇才!”
    寧王聞言,臉上不禁流露出一絲得意,瞥了徐先生一眼:“本王早說過,此子當得起本王親迎。偏你們這群老學究,當時還梗著脖子,說什麽於禮不合,哼!”
    徐先生頓時麵露赧然,心虛地摸了摸鼻子——當初寧王執意要親至碼頭迎接一個無名的白身學子,他確是私下表達過不滿的那一員。
    此刻被當麵點破,徐先生隻得尷尬一笑,拱手認輸:“是是是,院長慧眼如炬,識珠於璞,老夫……心服口服。”
    他語氣一轉,眼中泛起熱切的光芒:“院長,聽聞此子至今未曾正式拜師?如此良材美質,若無人悉心指點,豈非暴殄天物?不如……” 他身體微微前傾,試探著問,“讓老夫收他入門下,必將畢生所學,傾囊相授!”
    話音未落,書齋外忽地傳來一聲洪亮斷喝:“不行!”
    隻見教授武經課的黎先生龍行虎步,不顧啞仆的阻攔,已大步闖入齋內。
    他須發微張,目光如電,人還未站定,聲音已震得梁柱微響:“老徐頭!你好算計!這等璞玉,豈能讓你獨占了去?要收徒,也該是我先來!學勞什子的經算,學得一身銅臭味!這樣的好苗子,合該通曉兵法韜略,方能報效家國!”
    寧王與徐先生愕然抬頭,隻見黎先生一臉勢在必得。
    徐先生當即冷嗤一聲,拂袖道:“荒謬!人家一個清雋書生,手無縛雞之力,你搶了去,莫非是要他每日與你舞槍弄棒,風吹日曬不成?”
    黎先生牛眼一瞪,聲若洪鍾:“誰說來我門下就非得衝鋒陷陣?運籌帷幄之中,決勝千裏之外,軍師儒將,難道就不是棟梁之才?這等慧根,不學兵法才是暴殄天物!”
    寧王看著爭得麵紅耳赤的兩位先生,不由失笑,轉向黎先生問道:“奇了,你平日最重筋骨根基,今日為何也非要來湊這熱鬧?”
    黎先生本名黎瓊,出身將門,祖孫三代皆浴血西北,功勳卓著。他不及弱冠便已揚名四海,素以用兵奇詭、驍勇善戰著稱。
    然天有不測風雲,二十年前,北戎鐵騎南下,黎瓊親率三千精銳孤軍深入,據險死守,苦候援軍。豈料朝中權鬥正酣,竟無人理會邊關將士生死存亡,致使援軍遲遲不至,三千兒郎最終血染黃沙。
    戰後,朝堂諸公非但不自省其過,反將兵敗之責盡數推於黎明瓊一人身上,以“剛愎自用、帶兵不利”之罪,判其流放千裏。
    寧王與黎明瓊年歲相仿,自幼便不甚對付,堪稱一對老冤家。然及至黎瓊身陷囹圄、性命攸關之際,竟是這位昔日的“對頭”竭力斡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