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2 第 22 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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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二十二章
    寧王親自入宮,向先帝陳情。
    先帝雖對黎瓊兵敗之事仍有芥蒂,但終究顧念與寧王的叔侄情分,加之黎家兵權已失,再無威脅,沉吟再三,終是準了所請。
    於是,寧王將一身傷病、滿腔孤憤的黎瓊帶回了寒山書院,給了他一個教授武經兵法的安身之所。
    自此,昔日叱吒風雲、令北戎聞風喪膽的神兵將軍,便斂去鋒芒,隱於這書聲琅琅之中,成了學子們眼中那位脾氣火爆、動輒訓人、卻腹藏萬千韜略的黎先生。
    如今二十餘年彈指而過,寧王與黎瓊皆已是須發斑白的老者,可兩人相處時的脾氣秉性卻一如當年。黎瓊見了寧王,感激雖存於心,嘴上卻從不肯服軟,說不到三句話便會嗓門邦邦響,仿佛還是當年那兩個互相別苗頭的少年郎。
    “誰也別跟我搶!這小子,我看上了!”黎瓊懶得再與徐先生多費唇舌,直接梗著脖子對寧王道,一副“你看著辦”的死賴模樣。
    徐先生氣得吹胡子瞪眼:“黎蠻子!總該講個先來後到!是老夫先向殿下開的口!”
    寧王見他二人加起來一百多歲的人還如孩童般爭執,忍不住搖頭失笑,但笑意之下,心思卻迅速轉深。能讓眼高於頂、對尋常學子嗤之以鼻的黎瓊如此不顧儀態地爭搶,那顧青雲絕非僅僅在算學上有所建樹這般簡單。
    他昨日那番關於“國策”的見解已顯其格局,若再有其他過人之處……
    一個聰明絕頂、深諳機變的年輕人,若是心懷忠正,自是社稷之福;可若其心藏奸宄,那所能造成的危害,恐怕遠比十個莽夫更為可怕。寧王雖一心向學,卻也自小在宮廷中長大,見慣了笑裏藏刀與陰謀詭計,此刻不由得多了一層警惕。
    他想起西北虎視眈眈的慕容烈,南邊蠢蠢欲動的盛世軍,心頭頓時如同壓了一塊巨石。如今朝局暗流洶湧,天下並不太平。似顧青雲這般人才,若不能為己所用,乃至有朝一日為對手所用,成了大瑞的心腹大患……
    寧王的目光微微凝起,眸底掠過一絲極淡卻極冷的銳光。若真如此,他或許不得不行那雷霆手段,提前斬草除根,以絕後患。愛才之心固然有之,但社稷安穩,重於一切。
    “好了,”寧王出聲,打斷了兩位先生的爭執,聲音平和卻帶著不容置疑的份量,“你二人皆是一片愛才之心,本王知曉。不過——”
    他話鋒微轉,目光投向黎瓊,帶著探究:“老黎頭,你且細細說來,今日究竟發生了何事?竟讓你對這顧青雲如此青眼有加,甚至不惜與徐先生爭搶?”
    黎瓊不知寧王心中瞬息萬變的思量,兀自興致勃勃地說道:“你們是沒見到方才藏書樓靜思亭旁發生了何事!”
    不等他們問,黎瓊已迫不及待地繼續道:“那丙班的孫敏,夥同乙班吏部張侍郎的侄孫張謹,正在亭中‘巧遇’了獨坐鬱悶的白鈺!”
    徐先生聞言皺眉:“張謹?此子心思活絡,與其叔父一般,最是圓滑機巧。他們去找白鈺作甚?”
    “正是如此!”黎先生撇了撇嘴角,“那張謹與孫敏一唱一和,明為安慰,暗藏禍心!他們先是慨歎書院學風日下,容倚仗奇技淫巧之徒登堂入室,又‘無意間’提及近日京城流傳的惡毒流言,說白禦史在都察院屢受排擠,皆因家中子弟不肖,學業無成,難以撐持門楣!”
    徐先生愕然:“這些小子真是殺人誅心!這是要戳白鈺的心窩子啊!”
    黎瓊頷首:“可不是嗎?那白小子當時臉色煞白,拳頭緊攥,眼看就要按捺不住,鑄下大錯!”
    寧王神色微微一凝,斜瞥了黎瓊一眼,語氣聽不出喜怒:“借刀殺人,一石二鳥。他們倒是把你教的合縱連橫、攻心為上的兵法,用得爐火純青。”
    這話夾槍帶棒,黎瓊有些訕訕地摸了摸鼻子:“咳…老夫是個粗人,隻會教些堂堂正正的東西,哪懂這些陰私算計!但話糙理不糙,教書育人,說白了,一樣的種子撒下去,最後能長成參天大樹還是歪脖子樹,那還得看種子自己是個什麽成色……是好種,扔哪兒它自己都能冒出芽來!”
    他越說越覺得自己有理,聲音又逐漸洪亮起來,帶著武人特有的直率:“那幾個小子明顯是想挑撥白鈺去對付顧青雲,可誰知,顧家那二郎不過三言兩語,竟讓局勢逆轉,反叫白鈺對他心服口服!”
    “哦?”寧王和徐先生都露出了好奇之色,追問道,“他說什麽了?”
    黎瓊越發得意:“那顧青雲並未疾言厲色,反而嗤笑一聲,直言白鈺是個‘傻缺’,空有血氣之勇,卻無識人之明,被人當了刀子使還不自知。白鈺自然不服,顧青雲便不再迂回,一針見血地點明——白鈺今日若衝動行事,第一個受益的便是那張謹!”
    原來,寒山書院規矩森嚴,唯有考核最優的十人方能進入甲班,除非有人被後來者超越,或是觸犯院規被黜落。張謹身為乙班翹楚,對甲班席位覬覦已久,卻總是差之毫厘。隻要白鈺此番犯錯被罰,空出的名額自然非他莫屬。
    “更厲害的是,”黎瓊眼中放光,“顧青雲竟將朝堂格局也看得分明!他點醒白鈺,白禦史與張侍郎在朝中分屬兩派,一為太後倚重之心腹,一為東海王麾下之附庸。兩家本就不睦,白鈺若在此時行差踏錯,授人以柄,非但自身前程盡毀,更會累及父親在都察院的處境,可謂親者痛,仇者快!”
    黎先生回憶起當時情形,顧青雲聲音清朗平靜,仿佛隻是在分析一件與己無關的小事,卻將同窗傾軋與朝堂黨爭的聯係剖析得透徹無比。這般心智謀略,已讓他驚歎,而更難得的是,他從中看到了顧青雲的一份良善之心。
    “白鈺處處針對他,他卻仍願在此關鍵時刻出言點撥,免其踏入陷阱,牽連家族。這份胸襟,比什麽天賦才學都更為可貴!”黎瓊歎道。
    “句句是理,卻句句如刀,剝皮見骨!”徐先生也不由撫掌大喝。
    “那白鈺呢?”寧王急忙追問,身體微微前傾。
    “白鈺起初愕然,隨即死死盯住張謹那做賊心虛、慌亂失措的模樣,他便是再愚直,此刻也如夢初醒!自己想爭的不過是一時意氣,卻險些成了他人攀爬的墊腳石,更可能因此累及父親官聲!”黎瓊語氣帶著無比的讚歎,腦海中不由回憶起當時場景。
    白鈺非蠢笨之輩,被顧青雲略一提點,頓時反應過來,他竟因嫉妒,一葉障目,待反應過來,羞愧、後怕、憤怒交織,最終竟對著顧青雲長揖到地,聲音發顫:“顧兄……多謝!今日若非你點醒,我……我幾乎誤入彀中,鑄成大錯!此恩,白鈺銘記!”
    說罷,他猛一轉身,怒視張謹二人,冷哼一聲,拂袖而去。
    而那張謹,聽到顧青雲那番洞徹全局的分析,早已嚇得臉色慘白如紙,連退兩步,嘴唇哆嗦著竟一個字也吐不出來!
    他自以為自己藏得很好,殊不知那點陰私算計早就被顧青雲看透,無所遁形。
    黎先生說完,激動得難以自抑,看向寧王和徐先生:“麵對白家小子的咄咄逼人,他能從容不迫,以柔克剛,談笑間洞察全局,化敵為友,這等心智、膽魄、謀略、氣度,簡直是天生的帥才胚子!若不習兵法韜略,老夫簡直要愧對兵聖先賢!此子,實乃潛龍在淵啊!”
    徐先生此刻也從震驚中回過神來,立刻反駁:“荒謬!黎蠻子!人家是心思玲瓏的讀書種子,合該精研算學經義,將來入閣拜相,經世濟民,豈能跟你去舞槍弄棒,學那陣前廝殺之術?”
    寧王看著眼前兩位爭得麵紅耳赤,互不相容,不由撫須大笑。
    “好!好一個顧青雲!文能解題於頃刻,武能謀斷於無形!本王倒是越發好奇,此子究竟還有多少驚喜,是本王不知道的!”
    黎先生與徐先生同時目光灼灼看向他。
    寧王看著兩位老友兼得力幹將那副勢在必得的模樣,眼底掠過一絲不易察覺的促狹笑意。
    他故意慢條斯理地端起手邊的茶盞,輕輕吹了吹浮沫,呷了一口,這才在兩人幾乎要噴火的目光中,悠悠然賣了個關子:“咳咳,二位皆是我書院棟梁,一片愛才之心,本王豈能不知?然則——”他故意拖長了語調,看著兩人不自覺地屏住了呼吸,才緩聲道,“這收徒授業,講究個你情我願,強扭的瓜不甜。究竟該入誰門下,修習何等學問……終究還得看那孩子自己的意願。”
    他放下茶盞,目光在黎瓊和徐先生之間轉了轉,唇角噙著一絲看好戲的笑意:“今日晚間,本王正好在‘聽鬆閣’設下便宴,為顧青雲接風洗塵。屆時,你二人何不親自問問他本人的意思?”